他轉頭跑進滿地的陽光里,小小一只揮動著自己那條干巴巴的手臂。
天蒙蒙亮,報劍山莊的門前就格外吵鬧,不知哪里來一個毛孩子,把整個莊子的人都吵起來了。宮城子氣得抓起劍就往外跑,被幾個弟子攔下來給他換了掃帚,他便氣呼呼地抓著掃帚繼續往外去抓那擾人清夢的小兔崽子。 心里想著小兔崽子,沒想到真是個小兔崽子,弄得他舉起來的掃帚也放下去,猶豫地看著這孩子,一身破衣爛衫,黑不溜湫像個小乞丐,小乞丐怎么來這兒? 宮城子皺著眉隨手把掃帚丟給了身后的弟子,一邊系自己的衣服,一邊打量這孩子:“來干什么的?” 他打量曹寶卿,曹寶卿也上下打量他,心中想著是什么重要的事,得是這樣的人來處置。 他抱著臂冷不丁嗤笑一聲,宮城子聽他一笑頓時來了火,要不是看他年紀小,真一掃帚掃出去了。 “問你話呢!來干什么的?!” 曹寶卿搓搓鼻子,向懷中摸了進去,想了想卻沒立即拿出信,眼珠子一轉,問他:“你是宮城子吧?” 宮城子扭頭看一圈兒四周,皺著眉莫名其妙:“啊,是啊,這兒也沒別的人叫宮城子吧?!?/br> 曹寶卿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掏那信出來遞給他。 “大理寺有個叫瞿牧齋的叫我來送信,叫你看完了,如果要回信,我就等你寫了再給他捎回去?!?/br> 宮城子將信將疑取過了信,確認過信封確實是瞿牧齋的筆跡,遂打開來逐字逐句細瞧。曹寶卿一開始還百無聊賴四處打量,轉了幾次頭,莫名感到身周氣息靜了,再看向宮城子,面色凝重,全無先前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別是看錯了他。 曹寶卿墊腳看了看他手中那張薄薄的信紙,宮城子敏銳瞥他一眼,將信紙疊了起來,回頭要走,才抬腿又回了過來,神色嚴肅:“你怎么來的?” 曹寶卿被他看得忽然有了怯意,規規矩矩回道:“走路,爬山,跑著來的……” “不會騎馬?” 曹寶卿面上一紅,遲鈍地點了點頭,全沒了先前的神氣。 宮城子向他了然一笑,扭頭招了招手,便有一名弟子上前,被他推到面前。 “一會兒他會騎馬帶你下山,你要去哪兒告訴他,嗯……我就不寫回信了,你只需要告訴給你信的人,告訴他這件事他不要管,我自會去辦?!?/br> 曹寶卿后知后覺點了頭,宮城子便急匆匆抖了袖子轉頭離去。那弟子高出他小半個身子,推他向前,和聲細語送他離開。曹寶卿心中好奇又覺得奇怪,如何這個人拿到信后是這副面孔,拿到信前又是那副面孔。 他問那弟子:“他到底是誰?” “他?”那弟子笑答,“我們少莊主呀,江湖上有名的天下第一劍,就是他?!?/br> 曹寶卿低聲復念,若有所思回過了頭。 快馬加鞭,兩個人在城門將開之時進了城。二人未有停歇,直奔大理寺,大理寺的差役也是剛剛打開大門,才在灑掃。 曹寶卿跑上前說自己找瞿牧齋,那灑掃老吏看他衣衫襤褸,心中生疑,問他找那人干嘛。曹寶卿忙著要解釋,身后的人便下馬來,告訴他們是報劍山莊的信件,要遞與瞿衙內。雖說不是江湖人,可因報劍山莊的大小姐同忠平伯府聯過姻親,大小姐的女兒又做了太子妃,燕京城中倒算有名。 那老吏聞言果然變了臉色,滿臉堆笑:“原來是太子妃殿下的舅爺來信,稍待稍待,老奴我去去便回?!?/br> 曹寶卿聞言一怔,愣愣回頭:“太……子妃…殿下……” 那弟子不疑有他,回道:“嗯,是啊,忠平伯大人是我們少莊主的姐夫?!?/br> 曹寶卿愣在原地,忽然想起瞿牧齋姓瞿,姓瞿…… “你回來了?信呢?” 曹寶卿遲鈍地抬起頭,眼中有一絲不敢置信,又有一絲疑惑不解。瞿牧齋看不明白,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他才回過神來,別過頭頓了頓,才回過來向他回話。 “沒有回信,只叫我帶句話,那個人叫你不要管,他自會去辦?!?/br> 瞿牧齋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抬頭看見曹寶卿還在看他,才想起來給錢,胡亂從懷里抓了幾塊碎銀子給他,其實早超了兩倍的價錢。曹寶卿捧著錢,有些猶豫,想還他一些。瞿牧齋向他一笑,拍拍他的上臂,把錢推了回去。 “你拿著吧,換身衣裳,別再叫別人看不起了?!?/br> 曹寶卿接過錢抱在懷里,低頭盯著那捧白花花的碎銀子,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也不是因為衣裳才看不起……” “嗯?什么?” 曹寶卿搖了搖頭,向他咧嘴一笑,晨間的太陽剛剛灑下光輝,他轉頭跑進滿地的陽光里,小小一只揮動著自己那條干巴巴的手臂,大聲回他。 “謝謝你的錢!再會!” 瞿牧齋愣一下,伸出的手又落下,看著他往街上跑沒了影子。他忽而有些出神,總算想起來覺得熟悉,好像也不全是因為那孩子遭遇像自己,似乎……也是覺得他像個人。 也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干什么。 “瞿小公子,若沒什么事,那弟子便回莊復命去了?!?/br> 瞿牧齋回過神來,向那劍莊弟子回禮,正要相送,忽然想起什么事來,便叫住了他。 “不知莊中出了何事?宮少莊主許久不曾下山?!?/br> 那弟子面露難色,掃了一眼不遠處尖著耳朵正在偷聽的老吏。瞿牧齋看他眼色,回頭望了一眼,便自行上前幾步,方便交談。 那弟子挨在他身邊,低聲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老莊主近來身體欠佳,記事糊涂,江湖上有了風言風語,少莊主才回莊坐鎮?!?/br> 瞿牧齋聽了心中一頓,去年春節時還見過,精神頭全然不像古稀之年的老人家,怎么突然就不行了。他微微蹙眉,向那弟子囑托道:“那請你替我問好,另外,請轉告少莊主,若需我幫忙,我定盡力?!?/br> 報劍弟子寬心一笑,后退一步向他作揖道別,上馬揚鞭而去。瞿牧齋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里更有些不安,眼下雖是天色晴好,卻不知道明日又是如何。夏日里的天氣多變,實在難測。 太陽升起便是一刻比一刻的guntang炙烈,官驛的苦役小廝們又打牢了襻膊開始做事。他們也不是總要出去送信,不送信時喂牲畜,灑掃馬圈,或者搬送東西,總之是小二也不愿意干的事情,便使喚他們去做。曹寶卿因為送信回得遲了些,便被打發去清理馬糞。 好在還沒真到正午,馬糞也還沒臭到那分地步。 苦役小廝里只有一個孩子同他好,比他大兩歲,有點傻乎乎的,叫來寶,他們名字里都有個寶字。來寶知道他回來,悄悄來馬圈看他。曹寶卿拄著木耙出神,沒聽見來寶叫他。 “阿卿?阿卿?” 一直到來寶進來拍他,曹寶卿才恍恍惚惚回過頭,看見是他便又松懈下來。來寶不知道他怎么了,只看他臉上好像有些不開心,也不疑有他,只想著或許是通宵送信他沒休息好。來寶笑瞇瞇從懷里掏出兩個黃窩頭,一雙手黑黢黢的,跟曹寶卿的如出一轍。 曹寶卿伸出的手第一次有了些猶豫,他面色愁苦,又略帶諷刺。 來寶歪著頭看他,有些著急:“你怎么了?快吃呀,這還是我悄悄給你留的,那些大奴老盯著我,我好不容易……” 曹寶卿抬頭向他露出一個笑臉,卻比哭還難看,接過了他的窩頭,道了謝。來寶看他吃得心不在焉,又愁容滿面,以為他想家了。其實也是常事,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想做苦役小廝,這里的人都不容易,有的人做苦役做了一輩子,老來親眷也死光了,收尸的人也沒有,城郊亂葬崗一扔也就結了。 來寶扁著嘴摸摸他的手,小聲道:“阿卿,你是不是想家了?” 曹寶卿聞言,笑得更有兩分嘲諷:“我哪來的什么家呢……娘親jiejie全送了教坊司,父親哥哥……” 言至此處,他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嘗見嘴里的血腥味,才沒再說下去。來寶不知道曹寶卿的來歷,只知道他來時穿著綢緞做的衣服,一定不是像他一般被賣來的。那衣服在他來的第一天就被馬圈里幾個老奴隸剝了去換錢,雖是冬末也還是寒冷。小孩子發著低燒蜷縮在稻草里,衣不蔽體,連屈辱也顧及不上。人都要死了,談什么屈辱。 是來寶分了他一件破衣服穿,偷偷帶窩頭給他,就著溫水一點一點掰給他吃,這才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這些事,這些屈辱,他怎么會忘記呢。 曹寶卿長嘆一口氣,仰天閉了閉眼,眼中的淚光同失落在他睜眼時一并消失不見。他扭頭沖來寶輕輕一笑,分了半個窩頭給來寶。那孩子看他不再傷心,自然又歡喜起來,再無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