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牧齋覺得好奇,湊近了看看,嗅嗅,好像是有些醉。
照理,哪怕是平常富貴人家,過年過節都是熱鬧非凡,花樣多了去,更不必說這世代蔭封的伯爵人家,雖比不得那些公侯,也不會差。 不過忠平伯家的老人很早就不在了,又沒有夫人,妻子娘家是江湖人,弄那些虛頭巴腦的,顯得奇怪,所以也就是行席,吃飯,再請些樂伎,比平常人家略豐富些,較王公貴胄,就差了遠了。 因為要喝酒,怕遲了省不清楚,所以飯前先在前廳拜年,也方便家里的仆人家來拜年。小孩子從翠翠開始,到瞿牧齋,再到夏小蟬,幾個大人挨個給他們發紅包。一張紅紙包幾碇銀子,雖不多,是為了討個吉利,捧在手里還是稍微重些,翠翠的便叫小丫頭七巧收了,夏小蟬的交給了宮城子,只剩了瞿牧齋的。 夏小蟬看他拿在手里,問他說,拿著錢一會兒就不方便玩兒了,不如先給瞿伯伯?瞿牧齋覺得有理,點了點頭,半步還沒踏出,突然回過頭把紅包都給了夏小蟬。 夏小蟬捧著錢,傻了眼:“什,什么意思?” 瞿牧齋面不改色,淡淡道:“給你了?!?/br> “啊,???” 對方還是堅定地重復了句:“給你了?!?/br> 夏小蟬捧著錢,回頭看翠翠,翠翠早在一邊兒小桌跟丫頭們拋幾顆花生果子,玩兒開了。尋不到援軍,夏小蟬也沒了辦法,看看瞿東籬那邊,慈祥是慈祥,和善也和善,但是好像不是自己說得上話的人,不知道怎么開口。 這下難辦,夏小蟬只得悶悶應了一聲哦,把錢收在胸前,絮絮叨叨地念著:“我先替你收好了,等你明天回家,我再還給你,紅包可不只是錢啊,里頭還有福氣的,你把自己的福氣都送給我,怪大方?!?/br> “福氣?” “是啊,”夏小蟬點點頭,肯定道,“福氣?!?/br> 瞿牧齋聽了沒立即答他的話,頓了一會兒,才聽他說:“那你先替我管著,回頭我缺福氣了,再問你要?!?/br> 夏小蟬聽得好玩兒,悄悄打量他,堂中的紅光映得他的臉不如平日冷冰冰,看起來倒有幾分可親,想來他今天心情應該是極好的,夏小蟬心領神會他在開玩笑,也不理他的,只說:“牧齋,我看你也有點人來瘋的,熱鬧了,老愛說胡話?!?/br> “嗯,有點吧?!?/br> 夏小蟬笑得更歡了些,嘀咕道:“你又在開玩笑,你是怎么了?” 這回瞿牧齋不接他的話了,約莫他的風趣水平也就到這兒了。堂上一眾丫頭婆子,還有幾個內宅常使喚的家丁,都拜過了,其樂融融的,倒像是很平常的人家,就是人口多些。于是下去開席,一桌給大人吃酒,一桌給他們三個小孩子吃飯,三個人少些,翠翠便拉七巧一塊兒坐,所以變成四個人,剛剛好了。 因為年紀小,肯定是不給喝酒的,不過翠翠今年鐵了心要嘗嘗,于是趁他們大人喝多了,扯著宮城子那白袍大袖作掩護,竟然偷著一口,喝完沒嘗著味兒,咂了兩下嘴反應過來了,一邊扇一邊喊著辣,跑回來吃了好大一口茶。夏小蟬也忙給她扇風,恍惚又想起自己在往生客棧吃的甜酒釀,于是說,實在想嘗嘗,可以吃那個。 瞿牧齋聞言,輕咳了兩聲,提醒道:“一會兒還要守歲?!?/br> 好像他也人來瘋,夏小蟬瞇著眼睛,和翠翠擠著腦袋說:“他是怕我們連累他不能長命百歲?!?/br> 翠翠夸張地拖長了聲調,怪聲怪氣道:“哦——,原來,瞿衙內,是這樣的人???我原先竟然不知道呢!” 瞿牧齋抽了抽嘴角,拋下一句話:“隨便你們?!?/br> 逗老實人好笑,所以大家愛逗夏小蟬,不過逗正經人也同等好笑,今天也輪到老實人逗正經人,瞿牧齋啞口無言,連上七巧也端著碗飯偷偷地笑,夏小蟬樂了一陣,便知道瞿牧齋一定在看自己,所以克制起來,點到即止。 雖然是玩笑,翠翠倒對酒釀上了心,差七巧去廚房找找,是不是有,有就討一碗來。 七巧去了一刻,真討了碗來,就是這天氣,這東西有些冰人。瞿牧齋其實也沒吃過,他不愛吃甜的,連酒釀小圓子也沒吃過,所以也是第一次見。翠翠端了酒釀嗅了嗅,嚴謹道:“有些酸酸的,又有蜜糖的香氣?!?/br> 夏小蟬也湊近聞了聞,關內的甜酒釀,他只在酒釀小圓子里嘗過,原封不動的,他也沒嘗過,味道,似乎跟關外的,是有些差別。他又仔細嗅了嗅,從翠翠手里端過來,叫瞿牧齋也來聞聞,瞿牧齋皺了眉,看來是不喜歡。夏小蟬便笑說,你一會兒嘗嘗就覺得好了。 于是一人分了一湯匙,七巧也得半匙子,翠翠抿在嘴里,一張臉都皺到一塊兒,含糊道:“好甜?!?/br> 看瞿牧齋的臉色也是一般些的意思,只有夏小蟬和七巧嘗到了什么好東西似的,兩眼亮晶晶的,一看就是喜歡。翠翠丟了湯匙,飲了口茶漱口,剛要說什么,就聽七巧喊:“噯,小小姐,周旺好像拿著煙花來了,放煙花了!” 煙花來了,誰還管酒釀呢,翠翠提了裙子立起來一瞧,還真是,于是趕緊捉了夏小蟬的手拉著他跑。 “牧齋,你跟上些??!” 因怕爆竹煙花濺著人,所以大人們不讓安排在近處放的,要去兩門之外的天井放它,在那兒放,廳這兒還能看得見個什么? 大人們也喝多了,沒人管他們怎么跑的,幾個人站定在廊下,翠翠和夏小蟬捂了耳朵,眼中又是期待又是怕的,想看又怕那動靜,只有瞿牧齋,也不熟悉這事兒,待夏小蟬提醒他,他才學著用手指稍稍堵著點耳朵。 還沒等他堵嚴實,一炮已經飛上天去,炸開金白色的花火,像金絲菊的形狀。 瞿牧齋被嚇了一下,稍稍平息,便回過神,待他的眼光從天上落回地下,他看見夏小蟬的眼中被煙花映得明亮,火樹銀花綻放在他的眼里,嘴巴半張著,好像笑又好像是感嘆。夏小蟬下意識用手肘碰了碰瞿牧齋,瞿牧齋點點頭,應了句:“嗯,好看?!?/br> 聲音被吃進今夜的煙花里。 不知道是誰冷不丁點了爆竹,翠翠叫著跳起來,笑鬧著推夏小蟬走,夏小蟬便推著瞿牧齋走。 瞿牧齋哪里知道要去哪里,一轉頭竟然撞到喝多了的宮城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吃了多少酒,一攬腰就把瞿牧齋抱了起來。翠翠和夏小蟬跟在他身邊跳,說的什么也聽不清,盡是爆竹響。 就看宮城子又一個俯身,把夏小蟬也攬腰抱起來,兩個男孩子就被他,一邊肩頭一個扛著走,往大人吃飯那兒去,翠翠跟著七巧在身后追著拍手取笑,就看瞿牧齋臉都綠了,夏小蟬還在傻樂,因為吃了口酒釀,又被舉著,飄飄的,高高的,他覺得高興。 竟然就這樣轉了一圈兒,到宮闕發火了,宮城子才放兩個孩子下來,其實都是喝過酒的蠻力,兩個正長身量的男孩子,不重也不好這樣舉著,沒摔已經很不錯。 翠翠拉著夏小蟬一看,只見他臉上有了紅暈,一勺子酒釀把他吃了半醉,于是取笑起來。瞿牧齋覺得好奇,湊近了看看,嗅嗅,好像是有些醉。 于是由七巧打著燈籠還到水邊那處小筑歇著,又在榻上擺了小幾,三個人盤腿坐,吃點果子喝點茶。夏小蟬喝了兩口,便犯困,又同上回似的,倚著瞿牧齋打起瞌睡。翠翠摘了頭上的一朵毛球在他鼻前晃悠,他連個噴嚏都懶得打,早就睡熟了。 “他這歲守的,才幾更天,他就睡了?!?/br> 瞿牧齋自己飲茶,喝了口,想起什么,慢慢回道:“沒關系,他拿著我的福氣呢?!?/br> “???什么福氣?” 瞿牧齋淡淡道:“就是有?!?/br> 翠翠聽不懂他的話,也懶得追問,她也有些困,于是把七巧拉過來坐著,她枕著七巧的腿歇著,碳爐里偶爾炸出一兩聲火花聲兒,并不吵鬧,有點動靜反而催眠。房內溫暖,熏著好聞的香,不叫人昏昏欲睡也難,最后連七巧也撐著打起瞌睡,只有瞿牧齋一個人醒著。 前面熱鬧,這邊安寧,遠遠的,能聽見很輕微的一兩聲爆竹,其余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風吹樹動,無名花暗夜里冷香浮沉。 夏小蟬做起夢來,夢里有一片水域,水上一只小舟,支著白帆,風動,水面便泛起漣漪,他不知道是坐在哪里看那只舟,眼看著它輕輕動,緩緩行,愈行愈遠了,他竟然想去追,一伸手,一邁腿,再低頭看,腳下是驚濤駭浪,他嚇得閉上了眼,墜了進去。 再睜眼,哪里來的水,頭頂只有兩個人望著自己,他的腦袋還有些沒反應的過來,渾身癱軟,后心發過薄汗。 “我怎么了?” 瞿牧齋微微蹙眉,沒明白他在說什么。翠翠擋著一邊袖子,伸手拍拍他的臉:“還沒醒呢?走啦,上香去了?!?/br> 夏小蟬緩緩回過神來,這才發覺是自己發夢——還好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