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樂,悲與喜音落指尖,嘆天下尋常人間團圓不過是癡愿。
初雪的日子正如那些農戶所說,當真來得比往年早上許多。燕京地處不比北方,每年只到元月下一點薄雪,今歲雪來得這樣早,老百姓的說法是瑞雪兆豐年,是好事,而對于忠平伯府,這更是特殊的一年初雪。 那場盛大的婚儀,定在明元十六年這年的冬至,與此同時,初雪也悄然而至。 出嫁的前一夜,夏小蟬在園中抬頭仰望,有一點晶瑩的東西直直落入他的眼睛,下一秒,就聽見七巧欣喜如小鳥般的聲音,一聲——呀,落雪啦!便迎來了是冬這第一場雪。 忠平伯府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從夜里便開始忙碌,禁中的女官往返了四五回,太子娶正妃,是多么大的事情,陛下與殿下的關系再不親近,也沒有人敢在這日里懈怠。 至第二日,晨光微熹時,皇城中每一處屋檐,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雪,人人心中都以為這會是個好意頭。 女兒閨閣到府門的那條路,好像一輩子沒那么長過,翠翠扶著萃文青將這段路走了逾半個時辰,總是哭,總是哭。夏小蟬跟在她的身邊,真怕她哭昏過去,又忍不住分神悄悄偷看著萃文青。 古人都說,出嫁的那天,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候,古人沒有騙夏小蟬。萃文青的眼中蓄滿淚水,滿臉的淚光斑斑,卻無法掩住她皓齒明眸,春光般美好動人的模樣,膚白若雪,就好像她華冠之上落著的那些一般。 她的丈夫該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能夠娶到這樣的妻子,還要求些什么呢。 萃熹之與宮家父子早早等在門前最后一處天井,等過了這個門,萃文青便不再是萃家的萃文青了,饒是她仍是萃家的女兒,也不再相同。 新嫁娘織造精美的華服沾上了星星白雪,宮闕站在一旁等著他可愛的小外孫女走向自己,她已經長大了太多,出落得亭亭玉立,今日竟然就要嫁做人婦。他恍惚間仿佛回到女兒宮婉婉出嫁的那天,萃文青漂亮的眉眼里,有女兒的影子。他的心跟多年前一樣酸澀,他滿心不舍,也只能嘆上一口氣,虛著摸一摸她鬢邊的頭發,怕自己手重,碰亂了。 “青兒…溫婉,端莊,無論嫁與誰,都是人家…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現如今……” 他有些猶豫,神情復雜:“外公不知你到底,是否嫁與良配,外公只囑咐你,無論將來如何,好也罷,不好也罷,萃家和報劍,永遠都是你的歸處?!?/br> 萃文青輕咬著朱唇,眼光閃爍,不知言語,再沒有比這更窩心的祝詞。 “外公……” 老者頷首,寬慰似的嘆息道:“青兒,不要害怕?!?/br> 萃文青雙眼哭得通紅,喃喃又叫了句外公,宮闕才對她點點頭,不愿再看她,低著頭將她的手交給宮城子,怕自己不舍。 宮城子今日是代她母親的職責,給她戴上了一枚翡翠鐲子。他這個舅舅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覺得歲月不饒人,一轉眼,他的小姑娘,就要嫁走一個,曾經繞他膝下,也要過糖,唱過歌,現如今,一切都不能回去。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臉上勉力露出笑來,不愿萃文青看見他的憂愁,只說了一句青兒今日很美,便轉過頭去。 待萃文青看向父親,萃熹之早已雙目濁濁,幾乎看不清自己的女兒,卻不能失一家之長的面子,穩住一口氣,把那些教條場面話再講一遍。 “爹爹怎么今天還在說這些話?jiejie就要走啦!” 翠翠一扭頭撲在夏小蟬懷里,雙肩不穩,夏小蟬替她順背,其實自己也是搖搖欲墜,就要落淚。他緩緩抬頭,好像在門外的人群中看見一個人,遠遠望著,腦袋里懵的,只見那個人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唇邊,輕輕一笑。 他忽然平靜下來,心中似乎寬慰不少。 萃文青終于跨出了那扇門。 那騎在紅花大馬上的人,看見門里的人出來,將馬勒得發出一聲嘶鳴,夏小蟬看見喜扇之后,萃文青定定望向那個人,眼中仿佛盛滿這一世界的光芒與希望,這是他從未在萃文青的臉上所見過的神采。他一下明白翠翠所說的那句話——就算是刀山火海,那也是值得的。 他知道,就算這里有懸崖,萃文青也一定是要越過去的。 永嘉年間開始,天家親事,也有用民間的嫁禮,所以有名女官兼做喜娘,她朗聲道了一句,瓊芳落青云,白頭偕老。于是落了轎門,掀開簾子請新嫁娘進去。 忠平伯府的家仆點燃了炮竹,炸得好生熱鬧,聚著瞧的人紛紛拍起了手歡呼,小孩子被大人舉高去抓丫頭們拋出的喜糖果脯。夏小蟬捂著耳朵站在門口張望,卻沒在人群中找到先前看見的人。他疑心自己生了幻覺,等他回過神,接親的隊伍早已掉了頭,往禁中去了。 稀疏的雪色之間,那支紅色的隊伍,漸行漸遠,樂聲也悄然匿去,門前漸漸沒了人,翠翠也不知何時被七巧扶了回去。 地上分明還殘著炮竹紅屑,雪水將它們洇成暗紅,這世上忽然間只余下風聲與安寧。夏小蟬覺得自己像個聽不見的人,他蹲下去,撿起其中一片紅屑,聚精會神地看著,腦中卻是空的。他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什么,他的心像缺了一塊,又像被人掐過一下,總覺得哪里怪怪的,空落落的,隱隱的不舒服。 忽然,他的視野里出現一雙深青的靴子,鞋尖似乎沾了雪,雪化成水,所以深上一小片。他遲鈍地抬頭,看見瞿牧齋正低頭望著自己,他今天還是跟往常一樣,穿著一身淺色的輕裝,一支玉簪簪著髻,好像他們初見那時。 夏小蟬緩緩向他咧出一個笑臉,聲音卻沒什么精神:“我剛才就看見你?!?/br> 瞿牧齋拉他起來,他竟然有些發虛,蹲得太久,頭重腳輕。瞿牧齋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似乎松了口氣:“只是有些冰,我還當你發燒了?!?/br> “……牧齋,人人都說成親是天大的喜事,為什么今天大家卻都只在哭呢,為什么……我也似乎并不是那么開心呢?!?/br> 他望著一地狼藉,問得好像自言自語,或許他并不確信瞿牧齋能知道答案,瞿牧齋也確實不能知道得確切。 “也許……是因為人們總是不喜離別吧?!?/br> 夏小蟬抬頭看他,口中緩緩重復了一遍他的話,復而低下頭去,一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想到一些舊事,今日的風般穿進自己的身體。 “我從離人關返京時,我以為是離人關的名字不好,我到那里,與翠翠分離,我離開那里時,師父與所愛分離,可我現在好像知道——” 他似乎斟酌,頓了一頓,才認真地搖了搖頭:“離人關的名字并沒有什么錯的,人們總在分離,好在離人關還能有一個名字,能叫人責怪,離了那里,一切分開,好像……就只有人不和罷了?!?/br> 瞿牧齋遲疑地望著他:“小蟬?” 夏小蟬抬頭看向瞿牧齋,臉上緩緩露出明朗的笑容來,瞿牧齋微微一愣,只見他目光輕動,如映雪流光,又若雨后晴明,瞿牧齋聽見他問他的好,他說—— “牧齋,冬至好?!?/br> 難得,瞿牧齋的神經也變得遲鈍起來,他慢慢地才想起了什么,緩緩地也對他道了一聲冬至好。眼前的場景似乎更清晰明亮,與那日的一切重疊起來——原來是那日的場景,原來自中秋來,已經小半年過去了。 良時如流,夏小蟬似乎,也長大了一些。 這便又要往新時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