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炅所謂的“Y計劃”，其實根本不需要王鷗具體執行。

    資料準備、工作計劃、技術人員、網絡平臺、后續追蹤、備用方案……這個計劃的所有前置準備，早在退守無名島之前就已執行完畢，像是一顆顆炸彈，已經按照最精密的圖紙排兵布陣留出引線，只待布局者發出信號，親手引爆這一切。

    而王鷗沒有權限對這個計劃做出任何改動，更別提取消計劃。她所能做的，只是上網發個暗號而已。

    她在電腦前坐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撒老師的倒戈，帶來的不止是震驚與憤怒，還有更深的痛苦和迷茫，那是對「無罪」所有人的背叛與傷害，更是對他們所堅守信念的沉重打擊。

    ——「無罪」的存在是否有意義？我們的存在是否有價值？我們是否有資格代行法律？我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

    每一個問題，她都回答不了。

    ——那么，就將這一切交給公眾來評判吧。

    她輕輕敲下了回車鍵，像是親手點燃了導火索。

    可怖的核彈即將引爆，掀起驚天動地的駭浪和延綿不絕的余波。

    ?

    3月23日晚上八點，國內所有正在上網的人都被強制性普及了一個神秘酷炫的組織——「無罪」。

    “天罰無罪，正義無罪?！?/br>
    這個組織以自量公平、代行法律為宗旨，以捍衛公平、守護正義為準則，以暴力和血腥來懲戒一切逃脫法律制裁的惡人，處決所有規則內無法解決的罪犯。

    他們是懲jian除惡的城市英雄，是替天行道的現世俠客，是神出鬼沒令人心向往之的神秘超人，是游走在道德與法律之間的幽靈守護者。

    他們強大、神秘，又充滿逼格，輕而易舉贏得了無數人的支持和擁護。

    所有的熱搜和詞條，所有的社交軟件和公共平臺，都在極短的時間內遭遇了恐怖的信息轟炸，那段時間上網的人無論主動被動都接收到了相關信息，密集的信息流結成無所不在的巨網，最大限度地在網安局出手之前強行鋪開。

    那些軟件和平臺，有的是事先達成的交易，有的是頂尖黑客植入的病毒——何炅并不缺錢，或者說，「無罪」并不缺財大氣粗的委托者。執行某些任務，不僅能帶來難以想象的巨額財富，還很容易贏得大佬的人情。

    而在這些平臺上鋪開的通稿主要有三類，一類是爽文一樣情節曲折離奇、描寫豐富細膩、卻比更具真實性的詳細版，通用流程是先描述“任務目標”令人發指的罪行，引用相關新聞報道以證明確有其事，極力渲染受害者的悲慘絕望與任務目標的窮兇極惡、泯滅人性，令旁觀者感同身受、恨之欲絕，隨后附上其逃脫法律制裁的證據與其中種種黑幕，最大限度地激起觀眾的暴怒與痛恨，直到讀者高漲的情緒達到頂點，再筆鋒一轉開始描述「無罪」成員對“任務目標”的無情制裁——可想而知，這樣的文字對民眾的情緒煽動力有多可怕。

    寫這類通稿的人顯然是心理學方面的大佬，深諳人性弱點與爽點，字字句句直指人心，不露痕跡設下心理暗示，讓觀眾群情激憤、拍手稱快之余也對「無罪」充滿了好感和敬意。

    第二類則是細思極恐的簡潔版，以時間順序排列，簡單描述“任務目標”的動機、罪行、觸犯某條法律、因何原因逃脫制裁、被誰以何種方式處決。這一類的敘述簡潔明了，似乎是某個檔案的截取資料，其包含的信息量卻十分可怖，只看那密密麻麻的處決信息就令人頭皮發麻，再根據簡單描述找到詳細案例對照一看，對觀眾造成的震撼更是指數級暴漲。

    最后一類卻是「無罪」的成員檔案，從SSS級到S以下，包含代號、職業、履歷這三項，其中履歷指的是在「無罪」出過的所有任務，包括任務目標、任務過程、任務評級等等。比較特殊的是，很多成員在履歷之后會附上一句：“已于x年x月x日被xx公安局逮捕?！?/br>
    這三種通稿各有側重、相互印證，網友中也不乏刨根究底的技術流，他們盡一切努力查證那些任務目標是否確有其人確有其事，是否犯罪、是否逃脫、是否死亡……于是，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這看似荒誕的組織竟然真實存在，這些喪心病狂的案例也全是事實，更有無數網友現身說法，自己周圍的某某無故被警方拘留，很可能就是檔案中的某某。

    一時間，群情激憤，輿論嘩然。

    其實「無罪」執行過的任務不止于此，對外公開的僅僅是其中的一部分，其余都已被何炅刪去，因為那些任務并不適合攤開來放在陽光下。

    正如撒貝寧所說，「無罪」的某些人過于偏激、過于憤世嫉俗，被仇恨和戾氣蒙蔽了雙眼，沉溺于執掌他人生死的快感無法自拔，他們故意殺死不該死的人，對任務之外的人動用私刑、甚至殘忍虐殺，他們有的人比罪犯還要殘忍，有的任務比原案還要過分，而這些任務，都是不適合公之于眾的。

    所幸，撒貝寧給「無罪」帶來了秩序。

    他為組織制定的嚴密規則、對任務目標的苛刻判定、對任務流程的嚴格把控、對組織內部違規人員的嚴厲制裁……最大限度地將「無罪」眾人的行為框在了紅線之內。他堅持將法律作為審判的標準，將對象限定在死刑犯之中，少有的罪不至死的任務目標，他也會故意放水讓警方截胡，讓法律給予其應有的懲罰。

    這是幸運，亦是不幸。因為，正是他不可退讓的原則與不容違逆的掌控，讓何炅得以通過這些案例洗白「無罪」、收攏人心。

    ——任誰看見這些“遵紀守法”的任務記錄，都會相信「無罪」是一個有秩序、有原則、有自制力的強大組織，相信它的純潔性、嚴謹性、公正性與紀律性，相信它不會對守法公民造成威脅，而是個偉大的、無私的、心向光明的正義守護者。

    人們渴望英雄，人們呼喚英雄。

    面對不容反抗的強權、面對有理說不清的不公、面對有冤無處訴的絕望……面對生活中所有的煩惱、無奈、痛苦、不甘，人們總希望自己奮起反抗、快意恩仇，或者天降正義，幫助自己逆襲反殺，正因如此，武俠、超人電影才會長盛不衰。

    更有許多人心理陰暗又充滿戾氣，隔著網絡便肆無忌憚地宣泄不滿，不管違反什么法律都叫囂著槍斃死刑閹割凌遲，無論官方怎么處理都是另有隱情——于他們而言，官方即黑幕，權威即造假，一切真實都是當權者的陰謀，唯有自己永遠清醒獨立超然拔俗。

    「無罪」的出現，滿足了普通人對“英雄”的期待和渴望，也滿足了鍵盤俠陰暗扭曲的嫉世之心。更有人中二期還未畢業，向往「無罪」的神秘酷炫高逼格；有人同情受害者，對其感同身受；有人痛恨施害者，恨不能啖其rou寢其皮……不論哪一方，對「無罪」的好感都高到爆表。

    無數人仰慕、向往、支持、擁護這個組織，「無罪」的社會影響力迅速脫離網絡滲入現實。

    這個信息炸彈來得太快太猛，網安局沒有在第一時間將其拆除，之后便再難阻止它的爆發與蔓延。無數信息數據流瘋狂擴散，即便大批量刪帖封號也難以遏止這浪潮，反而激起了人們的逆反心理，越是禁止就越是洶涌沸騰！

    無數網友發表言論對「無罪」表示支持和擁護，對警署法院等暴力機關表示懷疑和不滿，那一句句“已于x年x月x日被xx公安局逮捕”迅速引爆了民眾的怒火，他們到處刷屏要求國家釋放英雄、停止對「無罪」的摧殘，他們根據資料中提到的錢權黑幕對當權者提出質疑，他們對所有任務目標及相關人員進行瘋狂的言論攻擊，對這些人能夠脫罪表示強烈的失望與痛恨……一時間，許多無關新聞下方的評論區都被相關言論所占領。

    除了這些比較激憤的言論，還有網友表示「無罪」所為大快人心，那些犯罪分子罪有應得；有人向「無罪」申冤，希望這個組織能幫自己主持公道或者干脆泄私憤；還有人理智分析「無罪」的存在是否有意義、暴力機關是否失職、法律規定是否有其合理性……網上掀起了沸沸揚揚的聲浪之潮，權力的高壓已不足以將其制止。

    種種言論的背后當然有「無罪」的功勞，無數水軍和黑客悄然下場，利用人們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對錢權黑幕的不滿，制造焦點、煽動情緒、cao縱輿論、掌控民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刪帖封號是心虛，毫無反應是默認，具體回應又顯得無從下手，官方一時陷入了被動。

    人們總是無法看到完整的真相的。

    他們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東西，他們被激昂澎湃的情緒所支配，他們輕信、盲從、隨大流、指哪打哪，充滿了傲慢與偏見，偏偏自以為清醒獨立。

    ——可怕的無知，可笑的盲從。

    當然，并不是沒有人保持理智，并不是沒有人提出不該以暴制暴，并不是沒有人發現一切只是有心人的陰謀。

    然而，輿論的洪流浩浩湯湯、摧枯拉朽，個人的聲音如此渺小微弱，不是身不由己被挾裹向前，便是轉瞬被滔天巨浪湮沒于水底。

    ?

    “砰——！”

    辦公室大門猛地被推開，下一秒又重重合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局長！您這是什么意思？暫停行動是什么意思??？”

    一向成熟穩重的康輝連門都沒敲，氣勢洶洶沖到局長面前，咄咄逼人的語氣充滿憤怒與質問，喪失了一貫的理智和冷靜。

    慎海雄頭也不抬，一目十行掃過最后一頁文件，刷刷刷簽下名字放到一邊，順手打開另一份文件：“就是暫停行動的意思?！?/br>
    “局長——”

    “康輝?！鄙骱Ｐ厶痤^來，強勢的目光帶著如有實質的威壓，“被情緒沖昏頭腦這種事，連你也不能免俗嗎？”

    像是一盆涼水兜頭潑下，過熱的大腦勉強冷靜下來。

    “為什么——”

    “「無罪」正處于風口浪尖，民眾的憤怒情緒不斷上漲卻無處發泄，如果總署在這個時候針對「無罪」，所有的輿論壓力都會涌向我們，這對警方的公信力是個極其沉重的打擊?！?/br>
    “可是，難道就這樣——”

    “康輝，不要讓私人情感左右你的判斷！”慎海雄神情嚴肅、目光嚴厲，“「無罪」在總署內部只是個犯罪組織，小撒也只是他們的人質，之前的一切行動都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可是如今，他們主動暴露在陽光之下，以這樣激進急迫的手段cao縱輿論、左右民意、要挾政府，那么，這就不再只是個刑事案件了?！?/br>
    慎海雄注視著康輝的眼眸，雙手在胸前交叉，形成代表絕對自信的尖塔手勢：“他們為一己私欲而煽動群眾，妄圖掌控輿論、以民意為武器洗白自己，可他們也破壞了暴力機關的權威性，影響了黨和政府的公信力，觸犯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違背了維持社會穩定的宗旨。他們已經踩到了不可逾越的紅線，這在當權者的眼中與企圖顛覆政權無異?！?/br>
    “媒體可以收買，輿論可以引導，民心可以爭取，罪責可以洗白……可是過界的行為，國家絕不能容忍！”

    “再洶涌的輿論都會后繼乏力，再沸騰的情緒也會平復如初。在絕對的強權、絕對的力量之下，一切陰謀詭計都是紙老虎，不必我們出手，國家機器就會將其碾成齏粉?！?/br>
    慎海雄靠進座椅，目光平靜無瀾，卻蘊含著直指人心的力量：“作為十三區之主，這些東西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是什么蒙蔽了你的雙眼，讓你站在這里對總署的命令提出質疑？”

    康輝扣住桌角，神情不可避免地染上痛色：“……我從不懷疑「無罪」的結局?！?/br>
    “你只是擔心小撒的安危?！?/br>
    康輝并不否認：“國家對「無罪」零容忍，可他們的行動勢必會等到風聲平息……我以為政府對「無罪」的打擊，與我們營救人質的行動并不沖突?！背藭r間上的延遲，他更擔心在需要取舍的時候，國家機器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小撒。

    慎海雄嘆了口氣：“你還記得「無罪」所公布的兩條SSS級成員檔案嗎？”

    當然記得。

    ［代號］：霧。

    ——光與暗、黑與白，無所不在的重重灰霧。

    ［職業］：大學教授

    ［履歷］：……

    ［代號］：燈。

    ——召喚人們回到歡笑與仁愛中來的明燈。

    ［職業］：臥底警察。

    ［履歷］：……

    康輝瞳孔驟縮：“難道連您也懷疑小撒是「無罪」的臥底，連您也相信他會背叛總署——”

    “我從不懷疑撒貝寧的立場！”

    慎海雄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因為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夠迫使一個信徒背棄他的信仰！”

    撒貝寧這個人，看似親切隨和，實則固執到了偏執的地步，正義和法律于他而言，便是至高無上、不容褻瀆的信仰。

    他從不懷疑小撒會背叛總署、向犯罪分子屈服，也不相信他會成為「無罪」和警方的雙面間諜——因為他們之間有著最根本的分歧。

    “小撒的檔案不止是煽動民眾的武器，更是個光明正大的威脅?！?/br>
    臥底警察這個身份，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民眾很容易理解為什么警察和「無罪」成員的身份可以兼容——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對公平正義的追求。不管是「無罪」成員神通廣大到能夠潛入警方系統，還是警方成員加入組織后被「無罪」所折服，聽起來都很帶感不是嗎？這簡直像是個官方認證——連警方都承認「無罪」的正當性。

    但，更糟糕的是——

    “他們可以公布代號，當然也可以公布真名?！?/br>
    康輝驀然抬首！

    “現如今，外界對所有成員的身份仍處于猜測之中，塵埃落定之前，一切都還有回旋的余地。然而，倘若何炅將小撒的真實身份公之于眾，毫無疑問，必定會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你我當然相信小撒的立場，可是其他人呢？他的對手、敵人，他得罪過的所有人，一定會不遺余力地抹黑他、攻擊他，甚至置他于死地！到時總署又該如何回應？說他是警方在「無罪」的臥底，民眾的仇恨與唾棄便能令他身敗名裂，說他是「無罪」在警方的臥底……難道我們救他出來是為了親手把他送上審判庭嗎？”

    是啊。

    這是個別無選擇、殺人誅心的陽謀。

    慎海雄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十三區之首康輝，一向成熟穩重、冷靜睿智，從未如此失態，極少感情用事?？蔂I救小撒的任務屢經波折，一開始總是落后半步，后又因蒲熠星功虧一簣，到現在一個個“囹圄”搜過去全是障眼法……長時間的超負荷工作，越積越重的焦慮暴躁情緒，再加上「無罪」不按常理出牌的saocao作，要是換個人站在這里，慎海雄非得把人送去進行心理干預不可。

    但他又很能理解，因為作為警署總長的他，又何嘗不是愛護寵溺吉祥物的一員。

    “康輝，停止行動，不代表放棄小撒，僅代表——不以總署的名義出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