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他是她獨有的神
離冬至還有十天。 簡尋已經快忘記昨天發生了什么,只記得早上看見葉青霖躺在她身邊——他們平時并不會一起睡。 他在委婉地,為昨天的事向她道歉,所以想盡力安撫她。 她醒過一次,再醒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太陽藏在烏云里,整個天空泛著冷白。她裹上厚厚的羽絨服,想起自己還有未完成的事。 約摸過了四十分鐘,她來到一個老小區。這里很偏,環境也不大好。樓道的聲控燈一點也不好用,簡尋幾乎是摸著黑爬到六樓,按響中間那戶的門鈴。 門里的人先用貓眼觀察她,然后又站在門口思考了很久,才打開門放她進去。 開門的是個約摸四十歲的中年女人,廚房的鍋噼里啪啦的響,一個中年男人不太熟練的翻動著鍋里的菜。 她在玄關處緘默,像個隱形人一樣旁觀他們忙碌著。她不說話,他們也不,恍然是幾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最終還是中年女人先開口:“既然來了,就吃過早飯再走?!?/br> “我吃過了。姑媽,能把簡覓送到這兒來嗎?我舅舅他們孩子太多了,實在不愿意要他?!焙唽ふ驹谛P處,那里應當有一層壁壘,把她和他們分隔開來。 中年女人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顧自往桌子上端碗筷:“你不是還活著呢嗎,干嘛要別人養。我們自己倆孩子都看不過來,還有你這個臉,是不是又去給別人打了?我說你啊,女孩子家要自重自愛,別上趕著給人家當畜生?!?/br> 這時男人也從廚房里出來,以一種憐憫而可惜的目光瞧她,很快又移開視線。 這樣的批判讓簡尋臉色煞白,渾身都失了力氣——可悲的不是被人羞辱,而是連自己都覺得他們罵的對。 簡尋恨不能立刻逃出去,但想到無人看顧的簡覓,又硬著頭皮開口:“我……總之,算我求你們?!?/br> “求我們有什么用,求我們能讓你爸媽活過來,能的話我們求你行不行?!睈憾镜难哉Z鋪天蓋地的壓過來,女人說完還嫌不夠,補充道:“想讓我們養簡覓,除非拿一百萬?!?/br> 簡尋攥緊斜挎包的背帶,愣怔在玄關處。屋子里的兩個人全當她不存在,自顧自吃起飯來。她鼻子一酸,水霧很快聚成淚珠,盈了滿眼,搖搖欲墜。 她甚至沒有力氣為自己辯解。她在別人眼里是罪孽深重,骯臟到底的犯人;在自己眼里,也并不會有什么不同。 “給了錢,你們真的會養簡覓嗎?”她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當然養。我們也不忍心讓一個好好的孩子跟著你,萬一變得跟你一樣可咋辦?!迸舜舐暢燥?,發出令人心煩的吧唧聲,男人飛快往嘴里扒飯,筷子碰撞碗沿叮當作響。 簡尋再也支撐不住,轉身打開門跑了出去。甫一出門,她大口呼吸,害怕就此暈厥過去。 抬手摸自己的臉,她出門前刻意化妝遮過,難道真的有那么明顯? 下樓原應比上樓輕快,但她走得慢,渾身都在發抖,腿也很軟。手機鈴突兀的響起,急促的鈴聲敲擊在她脆弱的神經上,過了很久才敢拿出手機。 “現在在做什么?”是葉青霖打來的。也是,現在除了葉青霖,幾乎沒人會聯系她了。 好奇怪,他明明沒說什么,為什么讓她打開了淚水的開關?原來可以犯下深重罪孽的人,也會因為一點關心而落淚啊。 她很快收住哭聲:“我在外面?!?/br> “怎么哭了,你還好嗎?”葉青霖問。 簡尋攥緊手機,想從他的聲音中汲取一點虛無的力量。黑暗寂靜的環境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猶如壯闊的鼓點。 “沒事?!鳖D了頓,她接著說:“我想見您?!?/br> 葉青霖盡量放柔語氣:“我實在有事脫不開身,先回家等我。這邊很忙,我先掛了?!?/br> “先生別掛!”她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又放軟聲音哀求:“我想聽見您的聲音,求您了?!?/br> 那頭猶豫了一會兒,能聽見不遠處傳來模糊不清的催促聲,但還是柔聲道:“不要怕,我在陪著你?!?/br> 他的聲音很從離她很遠的地方緩緩傳來,給了她微薄但能救命的安全感。 出租車上的暖風和緊緊封閉的車窗讓她喘不上氣,她漸漸呼吸困難,身體發麻,嘔吐感直沖腦海。司機好心為她搖下車窗,她卻失去了道謝的力氣。 漸漸的,就連思想也凝固住了。腦海中只剩中年女人的話不斷盤旋,像一把尖銳的刀反復切割她的身體,每記起一個字,都要削下一塊rou來。 這段路不太好走,她的魂魄隨著車輪顛簸逃出體外。也許就要死在這了,這具身體努力大口呼吸,趴在窗邊伸出頭去,她的魂飄在正上方,擺足了隔岸觀火的架勢,大概想不通為什么這樣的人還要努力活著。 她被自己判處死刑。 她不知道這樣的折磨何時會是盡頭,死亡原本沒什么可惜,可惜的是還沒來得及見想見的人一面,也沒來得及彌補自己的遺憾。 好在她很幸運,不僅沒死,還能自己慢慢走回房間。 指甲無意識的反復劃過手腕,模擬刀子將那里劃的泛紅腫起。她陷入自我譴責中,本想讓自己陷入沉睡,卻越來越清晰的記起從前的一切來。 是她mama說的,女孩子有什么用,本來就是賠錢貨。是她爸爸說的,再這樣就滾出這個家。是她的親戚朋友說的,壯年就死去,都怪他們生了個不爭氣的女兒。是鴻雁最初的一句句表白,和最后的那句主奴間沒有愛,人不會愛上狗。 沒有她,所有不幸都不會發生??上呀泚淼绞澜缟?,那只好現在就死——對,應該現在就死。 她推開門,撞上一個帶著冷氣的高大男人。 而后她用力推開這個男人,被他抓住摔回房間。 “去哪?”男人蹲在她面前,手指抹去掛在臉上的淚。 葉青霖的力氣是她的好幾倍,根本不可能被她推開,因此她推了幾下也就保持安靜,整個人凝固在地上。 葉青霖拍拍她的脊背:“我回來了,不要怕?!?/br> 簡尋掙扎著跪好,頭深深低下,眼眸緊閉。她顫栗著哀求:“主人……您罰我吧?!?/br> “你犯錯了嗎?” 她卻不肯回答。 葉青霖嘆息,將她摟入懷中,雙臂收緊:“既然你不說,那就聽我說吧?!?/br> “我父親幾年前乘坐的飛機失事,飛機上的所有人都死于空難。我母親是修佛的人,今天請了很多師父,給我父親念經。他們對著我父親的遺像念經,我和兄弟姐妹們跪在堂前,不停的跪拜祈禱。其實除了我mama,誰又是真心的呢。父親已經去了,不管做什么,他都不會知道了。 “一個人的一切真的可以隨著死亡消弭,不管活著的人怎么為他痛哭,怎么為他思念,他都感受不到了。我mama從前不信佛,父親死后她開始信了,無非是想求一個來世。師父們跟她說了很多,但是她從來不聽。其實她不是真的想修佛——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如此,有些道理,只存在于自己心中。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向他人請求寬恕,而是自己不再執迷?!?/br> 簡尋一言不發,直到他說完才問:“佛都講什么了?” “佛說五蘊皆空?!闭f著說著,葉青霖忽然笑了:“我也不明白。只要心里寬恕了自己,有佛無佛,大概也沒那么重要了吧?!?/br> 簡尋似懂非懂,眸子還盈著淚光,她點點頭,而后惋惜:“如果來得及,我也去信佛好了?!?/br> 葉青霖揉搓她的頭頂:“簡尋,你信任我嗎?” 簡尋想了一會兒,點點頭。 葉青霖用莊重的口吻向她許下第二個承諾:“窮途末路時,可以信我?!?/br> 淚水奪眶而出,她分不清這是痛苦還是歡樂,所有感情交雜在一起,造就個污濁不堪的泥人兒?,F在這個泥人兒正要跳進水里,她說,洗掉我的罪孽吧,哪怕以消弭為代價。 又有一雙手把她撈起來,他說,你無罪。 他是她獨有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