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清平在辦公室看完一課，聽著江治財信誓旦旦的和他保證一定會嚴懲梁岳。

    場面話說的極其漂亮。

    他給面子，自然就要順著臺階下，賀清平隨著說笑了兩句學生不懂事，眼看著江治財去班里開班會，美曰其名要讓學生尊重新老師。

    “我告訴你們，不管賀老師說什么你們都要聽他的，得好好的哄著他順著他！”

    “賀老師那可是一本學校的大學生，你們看看自己這德行，能讓賀老師教你們這是你們祖上積德，還敢不聽話？不聽話就讓賀老師打你們！”

    隔著窗戶聽了十分鐘，賀清平若有所思，轉身就下了樓。

    樓道里還丟著一件外衣。

    他撿了衣服就往cao場走。

    ……

    梁岳火氣上頭氣沖沖的從四樓一路沖下來，到了底下冷風一吹，腦子清醒了。

    周圍的視線都戳在他身上。

    他忍不住瞪回去，卻發覺這都是老師的家屬。

    淦，惹不起！

    他頓時更悲憤了。

    “媽的?！?/br>
    “賀清平，老子和你沒完！”

    狠狠的一拳錘在樹上，氣勢洶洶。

    一秒，兩秒，三秒。

    “嗷……”

    梁岳握著自己的手哀嚎跺腳。

    太他媽疼了?。?！

    都賴賀清平！多管閑事！找我麻煩！辣雞！

    他站在樹下等了幾分鐘，眼看著沒一個人來找他，上課鈴都響了，梁岳能聽到讀書聲和老師講課的聲音此起彼伏，他覺得臉上火辣。

    咬了咬牙，干脆就在cao場上找了個角落一坐。

    一邊偷偷摸摸的掏出兜里藏著的手機刷抖音，一邊心里把賀清平給罵了一百遍！

    三月的天風正緊，澄塘村的地勢低洼，溫度比外面更低了幾度。

    澄塘八中沒有統一的校服，梁岳的外衣在和班主任吵架的時候就甩在了樓梯上，現在風一吹，立時抖三抖。

    “……什么鬼天氣？？”

    居然有點冷。

    梁岳摸了摸胳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轉頭就打了個噴嚏。

    “梁岳！”

    同桌林慶趴在cao場欄桿門口嘿嘿笑“咋樣，冷不？”

    梁岳撐著一張臉“不冷，你什么事？老班是不是叫我上去？姓賀的不給我道歉我不——”

    “做啥夢呢！”

    林慶拿著一本書卷成筒往他腦袋上一拍“想的美！想得美！誒，老師讓我把這個給你?！?/br>
    書從腦袋上落下去，梁岳低頭一看。

    語文必修二。

    “？？？”

    “咱們語文老師讓給你的?！绷謶c笑嘻嘻的補充。

    “不可能！”

    梁岳拿著這本書拍了拍地上的土“陳老師從來不管咱們班的事！”

    “害，誰說是陳老師了，從明天開始咱們班語文老師就是賀老師了，哦，就是今天來聽課的這個?！?/br>
    梁岳“……？？？”

    小問號，你心里是否有很多的臥槽？

    “他有病吧?。?！”

    “誒你可別扔啊，賀老師讓我來告訴你，上面在上自習，你不想上去，也不能耽誤你學習，反正cao場上安靜也沒人，這本書上標著背誦的你就在這背吧?！?/br>
    看梁岳瞪過來，林慶縮了縮脖子“我上課去了！”

    “背書？”

    “你讓我背就背？你以為你誰啊你！”

    他把書往臺階下一扔，心說賀清平就是沒事找事。

    坐下來繼續刷抖音。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梁岳從兜里找半天，套了個耳機出來，抱著手機縮在角落里刷視頻。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看的眼睛疼，風吹得渾身發冷，集中不了注意力。

    偏偏不遠處教學樓里燈火如晝。

    然而并沒有人理他。

    梁岳陷入糾結當中……就這么回去了是不是太沒面子了？

    正糾結著，一束光照在他前方臺階上。

    “哈！”

    梁岳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來！

    “別緊張?！?/br>
    他一轉身，賀清平靠在欄桿上，面色無奈的看著他“梁岳同學是吧？第一節晚自習要下課了，上去吧?！?/br>
    梁岳“……”

    你說上去就上去，那我多沒面子？

    賀清平和他中間隔著欄桿，見他不說話，抬手招了招“你過來一下?！?/br>
    “干嘛？”梁岳被凍得沒好氣“我課文沒背啊我先告訴你，我……嗯？”

    保暖的衣服搭在他肩上。

    “你的衣服，落在樓道了，晚上氣溫低，別感冒了?！?/br>
    他握著衣袖，有些怔忪，賀清平見他立在陰影里，身形也小，越發顯得孤單，無端生了幾分憐弱的心。

    自己都二十多的人了，和個高中生計較什么？

    和緩了語氣“拿著書，上去背吧?！?/br>
    “??？”

    他接了衣服，見賀清平還等在這“你還呆在這干嗎？”

    “我待會就上去?！?/br>
    “我要接你們班的副班主任?！彼Φ馈敖裢韯傁聛淼耐ㄖ?，你現在是我學生，這么冷的天讓你一個人在外面，出了事我是要負責任的?！?/br>
    “你們江老師也得負責?！?/br>
    梁岳聽得一愣，賀清平道“走吧，有什么事上去再說?！?/br>
    他嘴硬“我們班主任叫我在這的！”

    賀清平好笑“現在我也是你班主任，走，上去，他問起來就說是我說的，走吧?！?/br>
    梁岳也冷得慌，見賀清平都說到這份上了，接著臺階就下了“你說的啊，我們老班要是問起來，那都是你讓的，不關我的事！”

    “行，我說的?！?/br>
    梁岳快步跑起來，賀清平就退后兩步，見他一路小跑進了教學樓，這才慢悠悠的跟了上去。

    “還真是個孩子?！?/br>
    他笑著搖搖頭。

    六、

    賀清平回去的時候，江鸞霸占了他的座位，正在奮筆疾書，旁邊立起來的手機上放著高中數學課視頻。

    見主人回來了，她沒半點起身的意思“回來啦？干嘛去了？你正班剛走?！?/br>
    賀清平嗯了一聲“去找了個學生?！?/br>
    他在對面坐了下來，修長的手指屈起，無意識的輕敲桌面。

    江鸞眼神停了片刻“碰上事了？”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每當有煩心事或是厭惡的人，他總會無意識的敲打著。

    表面紋風不動，心里不知道想啥呢。

    “不算大事，就是覺得……”

    視線凝成一線，落在江鸞手機的視頻上，他輕笑了一聲“……以后得和這位江班主任好好相處啊?！?/br>
    江鸞聞言停了筆，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鐘“喲，這么討厭他？”

    賀清平笑而不答，江鸞自顧自道“弟弟，你每次都是這樣，越討厭誰你反而面上越和誰親近，不知道的還當你們真是什么好朋友，實際上嘖嘖嘖?！?/br>
    她吐槽了兩句“剛來才第二天，他怎么惹你了？”

    賀清平隨手翻出本考研英語長難句來，嘴上一絲口風未露“他是正班，我是副班，我當然得好好和他相處了，不然還怎么工作？嫂子，你想多了?！?/br>
    哼，信你才怪。

    桌下踢了他一腳，再度埋下頭去。

    “行行行，就你有數，啥事都不告訴我?！?/br>
    辦公室里只剩了他倆，賀清平說話就少了顧忌，眼看著把人給惹得不高興，他也不接話，若無其事的轉了話題。

    “嫂子，你是不打算考研了？”

    一邊說，一邊隨手翻了桌上的書，一水的全是練習冊。

    “考啊?！?/br>
    備課本翻了一頁，點了個暫停，抬起頭時對上這人清亮的眼睛，江鸞自暴自棄的把剛剛的事翻過去了。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提了興致，筆一放就吐槽起了甜蜜的負擔來

    “我班上的學生太好學了！你還沒教課沒體驗過！我這給他們備課呢！”

    “嗯？”

    “清平我和你說，他們真的好好學??！一道題他們聽不懂就一直問我！”

    “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不會就是不會，可實誠了！不像某個弟弟，虛偽！”

    “雖然他們成績很差，基礎也差，但是只要他們跟著我走！我有信心把她們帶出來！”

    江鸞信心滿滿。

    “不像你，成天嘴里沒個實話，表面功夫做得好，中央空調！”

    憤憤的吐槽著發小，江鸞的怨氣要出來了。

    年輕老師靠著椅背笑“我干什么了就成中央空調？我說要和人家好好相處，你非說我是厭惡他，我說不是你又要說我虛偽?！?/br>
    他說話滴水不漏，江鸞氣悶“你別以為我聽不出啊啊啊啊，就是這種語氣！你那次說場面話不是這樣？！還有你那個若有所思的表情，說心里沒事誰信??！我真是太了解你了賀清平，蒙別人還行，蒙我？呵呵！”

    手中筆一戳，紙上一個大洞出來了。

    江鸞扣上筆蓋，狠狠的沖著他戳了一下。

    賀清平扶著扶手笑的明朗“你要非這么說，我也沒辦法?！?/br>
    他笑夠了，才道“好了，我說正事，教學，行政，科研。三方向，嫂子這是打算走教學了？”

    “噫！以后再說，反正我現在覺得教學挺好的。對了，你那邊呢？我聽陳老師說，你接的五班里有個叫梁岳的學生特別刺頭！”

    她剝了塊奶糖扔過去“你自己要注意啊，學生學習倒不重要，安全第一位?！?/br>
    賀清平抬手拒絕，江鸞一挑眉“給我吃！你自己低血糖心里沒數嗎？！”

    無奈的笑笑咬了糖，他云淡風輕“明天才正式接手，不急?！?/br>
    說罷，想起他回來時隔著窗戶看見的，還趴在桌上的梁岳，不禁一笑“那個學生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么，不都是這樣？估計是覺得面上下不來臺，說話急了點?！?/br>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就行。嫂子你不用擔心我，倒是你那，接的是個理科班，男生有多，這年紀的孩子都好面子，你平時……”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再好面子能有我家老薛好面子??？我都能把他整的服服帖帖的這群崽子我有什么弄不了??？”

    “你別擔心我，這旁邊就有工地，真有事上頭我往工地跑就行，讓老薛那邊給負責人打個電話，哪有人敢動我??？”

    這話說的，賀清平樂了“可別，嫂子，這不比咱們家那，就是有工地也是私人包工頭的，項目經理得過幾層，也不一定是咱們認識的人?！?/br>
    江鸞隨口敷衍“知道了知道了?！?/br>
    “弟弟你今天有事沒？沒事陪我查個寢?！?/br>
    “好啊?！辟R清平一口答應，打趣道“有事就是弟弟，沒事就是中央空調，到底誰虛偽？”

    “我打你信不信？！”江鸞抄著書就拍了過來“來之前怎么答應我家老薛的？有你這么做兄弟的？我在這孤苦伶仃的你不該幫幫我？”

    “該、該?！?/br>
    賀清平揉著手腕，被拍了兩下才消停下來。

    辦公室安靜下來了，江鸞空隙間抬頭看了一眼對面，想了想也沒什么好叮囑的。

    賀清平嘛，和她也算發小，小時候同個家屬院長大，后來又是同學，別的不說，行事妥帖又周全，還能連幾個刺頭也搞不定？

    算了算了，別自己杞人憂天了。她又一頭扎到了數學里。

    九點剛到，下課鈴就響起來了，北京時間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賀清平聽見這鈴聲就覺得鬧心。

    他呆在辦公室坐了十分鐘，還把江鸞按在他的座位上不讓出去。

    “學生正在下樓，等他們走了我們再走?！?/br>
    江鸞附和點頭，扒著窗戶往下瞧。

    “996啊…這都是福報??！”江鸞看著這時間點，羨慕嫉妒恨，眼睛都紅了“我當年要是能九點鐘下課，九點半上床，早上七點鐘起，這簡直是神仙日子??！”

    賀清平“……你說得對?！?/br>
    他和江鸞，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從高中開始一起補課，他還好，琢磨著理科上悟性不夠，干脆的選了文，江鸞就不一樣了。

    不知道讓誰給忽悠瘸了，硬生生在那死磕數理化，一個物理日常十幾分的人，可想而知日子過得有多崩潰。

    “這年頭的快樂教育喲！”江鸞滿臉羨慕，伸了個懶腰“我怎么就沒攤上——”

    “算了吧，你要攤上了，現在也和懷瑜的事了?！辟R清平給了她一個打擊。

    “害，也是。我成績要真連個一本都上不了，肯定不玩高考了，直接出國混個文憑，或者在國內找個學校捐棟樓，哪有薛懷瑜的事??！”

    江鸞嗶嗶了兩聲，托著腮看窗外學生嘰嘰喳喳，懷念道“我上學的時候，要是能有這日子，神仙也不換?！?/br>
    “誒，不過我記得清平你好像比我更慘誒？”

    賀清平捏了捏眉心“嗯…我沒有雙休日和寒暑假，一對一把我時間都排滿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十二點之前睡了……呵?！彼麚u頭笑了“沒想到在這實習工作倒是實現了?！?/br>
    賀清平高中時候連學習帶補課，早上六點不到就起來，學校管得嚴，一周就休半天，就這半天賀清平還在一對一的路上，晚自習更是日常出去補課。

    至于寒暑假？除了過年那幾天，他就沒有寒暑假。

    江鸞情況比他好點，最后偷懶投了個定向生，抓了降分的機會，但除了還有幾天寒暑假，估計沒差啥了。

    兩個經過應試教育摧殘的人，望著底下一片快樂教育的受眾，心情復雜。

    江鸞雙手托腮“我好嫉妒嗷?。?！”

    她隨手撥了下腕上的鐲子，發出叮當的聲音。

    紫羅蘭的翡翠，在燈光下色澤柔和溫潤。

    “我怎么覺得看著他們，我心里就不平衡了呢？我感覺自己白吃了這么多年的苦?！?/br>
    賀清平瞥了她一眼“你要是愿意和他們換換，一路快樂上來，最后連個大專都考不上，也可以啊?！?/br>
    “啊不不不，我這樣挺好的?！?/br>
    賀清平手里勾畫著第二天上課的重點，江鸞還在念叨“清平，你說怎么才能把他們都帶出去呢？這個升學率太低了?！?/br>
    “盡人事，聽天命?！?/br>
    筆下不停，賀清平隨口提醒“我們就是來實習的，管也只管這半年。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帶出去，不過……”

    他尾音漸消，江鸞抬頭看過來。

    聽他道“……如果碰上了，當然也要拉一把，至少對他是有意義的，對我們也是問心無愧的?！?/br>
    他握緊了手中的鋼筆，低聲道“人活著，不就圖一個問心無愧么？”

    江鸞本就是隨口一說，心里也沒當回事，聽他這么講，不禁心里一動。

    “好了，走吧，早點查寢結束，嫂子你也好早點休息了?！?/br>
    他讓江鸞先行一步，自己落后打著光照在前路上。

    江鸞迷迷糊糊的，性子也大大咧咧，賀清平受了薛懷瑜的委托要看著這個發小兼嫂子。

    因此在后面有一句沒一句的提醒著。

    “明天六點四十就要簽到完，嫂子，你別簽完到就回去睡啊，還得看學生跑步，點人數呢?！?/br>
    “??？可我不認識他們??！”

    江鸞拎著包，身影在燈光下一晃一晃的。

    “你待會和班干部交換一下聯系方式，這樣你就可以讓班干部幫你點人，不過人還是要記一下的?！?/br>
    “明天你起的早一點，最好二十就起……”

    江鸞不是一般的喜歡賴床。

    她咬了咬牙“行，我讓老薛給我打電話！明天我要是起不來床，就扒了他的皮！”

    賀清平“……”

    行叭，男朋友總是該付出點愛的。

    江鸞先去的女生寢室，賀清平不好進去，就在底下等。

    女生寢室拎著小賣部，里面還有不少學生在賣泡面零食，食物的味道混雜。

    “哥哥——”

    三四歲的小孩子咯咯笑著過來，拽著他衣服。

    “小魚啊?！?/br>
    賀清平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笑著逗著“怎么一個人在這？mama呢？”

    這是他隔壁辦公室老師的小兒子，才三四歲正是好玩的時候。

    他剝了塊奶糖塞到孩子嘴里“mama呢？”

    “mama在里面……”他指了指，賀清平順著看過去，就見個男生正披著衣服站在那。

    兩人對上，那學生的眼里滿是驚訝。

    那是……

    “梁岳？”

    學生立在樓道口，陰影之下有些看不清神情，見他看過來，扯出了個笑來。

    聲音吊兒郎當，尾音上挑“賀老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