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程的時候,喬南鏡懷里多了個小貓,就是剛才短暫嚇著了他的那只。 它賴上了喬南鏡,在他走過院子的時候,細爪子扒上了鞋帶,喬南鏡輕柔地握握它的前腳說再見,掰開了它的爪,沒走兩步又被沾上了。 他養不了貓,之前別人送了他一只,喬南鏡做足功課養了半個多月,一家人才發現剛回家的喬旭旻有嚴重的貓過敏,喬南鏡只能把貓咪轉送給了班上一個女同學;可這貓只有喬南鏡兩個拳頭那么長,毛干巴巴的,身上說不定還有傷,指甲勾著襯衫扣子趴在胸口叫起來太可憐了,喬南鏡放不下去。 他和費忱一塊兒出去,這磨蹭的全程都被后頭的費忱看在眼里。 費忱問他:“公主,走不走了?” 什么公主? 喬南鏡蹲著身,和貓同時抬頭望過去,有一會兒后,微紅的眼尾才輕輕一顫。醒悟了意思,他自然已經明白這句話飽含譏誚含義,可是費忱語氣很平淡,就沒那種讓人不愉快的感覺,甚至…… 懷中貓的瞳孔因為突然啪亮起來的路燈漸漸豎成線,而再往上,那張漂亮的白皙臉頰緩緩染著了西邊天最后幾絲夕陽。 這到最近的公交站步行起碼得二十分鐘,走過停車場,喬南鏡拉住費忱的手臂。費忱狠狠一掙,喬南鏡不肯松手,大眼睛睜得溜圓,水潤地閃著細碎的光。僵持了會兒,開出租車的阿姨正好到垃圾桶邊上倒飯盒里吃剩的殘渣,看見喬南鏡,很快就把車開到了門口。 “噢呦在干什么?跟你們說,門口這里不好停太久的,快點上?!?/br> 喬南鏡問她能不能帶很小的貓咪,說他會把貓全程放在腿上。得到肯定回答后,他爬上后座另一側,也不關車門,報了費忱家的地址。那阿姨又催了兩遍,費忱瞥了眼故意扭臉對著另一扇窗的喬南鏡,坐進去拉上了門。 剛才,喬南鏡也問費忱能不能別不理他,得到的答案卻是完全的否定?,F在費忱踐行得很徹底,連門都不讓他進。他就低頭坐在有輕微余熱的水泥臺階上,克制地給貓擦毛毛,沒再嘀咕什么。 他也是在被費忱點破后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就像小時候看的動畫片里的迪士尼公主,喜歡跟不限于貓狗的任何活物說話,好像它們真聽得懂——不過他不會唱歌。 公主們大多物理上或者精神上被困在一隅,還挺孤獨,所以對于“人”這個物種有點兒沒見識,只有旅程才能讓稻草人都長出腦子。 上下檢查過貓,喬南鏡發現它身上沒有傷口,沾的血居然都是染到毛上的,便又滴了剛才路過寵物店買的驅蟲藥。那么小的貓,沒想到打起架來卻很厲害。喬南鏡突然聯想起自己早就給費忱準備好的禮物——那只備著許多常用藥品的巨大家庭急救箱——心說就算他不收也要強行送給他。 這樣打定主意后,他站起身,剛趴在膝上一動不動的乖順小貓從他手里一躥,跑到窗邊,就著窗子推開的那條小縫鉆進了屋。 喬南鏡曲著手指輕巧地敲門,里面沒人應。喬南鏡又給他發消息,說:費忱,貓咪跑到你家里去了。 兩三分鐘后門打開了,那貓就被提著后頸薄皮放進了喬南鏡懷里,喬南鏡摸了摸它毛乎乎的腦袋,“你怎么這么不乖”幾個字又差點溜出口,險險咽回喉嚨里。 啵的,一株壞苗的芽在喬南鏡心中冒了出來。他抬起頭,眼神純良地看向費忱,問他:“貓可以放在你這兒嗎?” 費忱很輕地嗤笑一聲。 不知道是因為編不出別的,還是因為提的無理要求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喬南鏡從說出這句話之后,就沒再繼續講,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費忱。 費忱轉開臉,說:“我不養?!?/br> 在動物的世界里,兩只猛獸爭奪領地與食物、又或者因為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斗起來,兜著圈子謹慎地互相試探、對峙,這時候誰先別開眼睛,誰基本就等于認輸了,必輸無疑。又比如路遇很兇的瘋狗,你氣勢洶洶盯著它,它不敢輕舉妄動,你如果別開眼,它就明白你已經矮了它一頭。 “我家里養不了貓咪,疫苗我會帶小丘去做的,食物我也會買的,還有一個給寵物喝水的東西,放在你這里一段時間?!眴棠乡R懇切道,“你不想我來,我保證不會老煩你,等過些日子給它找到主人,就拿走,好不好?費忱,求求你了?!?/br> 晚上費忱躺在床上,看向那只新出現在窗底的紙箱。 老式的乳白塑料百葉卷簾沒拉到底,偶爾電扇轉頭到那方向有陣風,垂著的卷簾鏈子晃動起來,不時嗒嗒撞在合金窗框上,很淡的橙紅月光穿透整片幽深的黑藍色,有一小片披在紙板邊沿,在地上投下苔一樣的陰影;隔得遠聽不見聲音,但能看見貓在呼吸,因為喬南鏡摸出來墊在那兒的薄毯子微微起伏著。 睡著前,費忱想,動物的某些法則于人也適用。 * 中秋后的周日,喬南鏡的心情就像陽光一樣好,費忱說過的什么“你別來了”,還有他自己保證的什么“不會老煩你”,全被他丟到腦袋后邊。 有了那只貓,借口不要太多,光帶去打針就要三趟呢。 昨天他從大哥那兒順來了不少貓糧食和羊奶粉,還在寵物店買了一個益智型的喂食器,還有幾個玩具,傍晚一股腦兒全送到費忱這里。 所有開著的窗子都拉著紗窗,喬南鏡抿嘴笑了,又返身到外邊出租車上。 大醫藥箱重倒是不太重,就是捧著不好走路,視線受阻嚴重,看不到腳底什么狀況,斜到一邊提又不可能:手拎得發軟;箱子上邊還疊著另一個紙盒。這會兒天有些黑了,喬南鏡慢慢地小心走,時不時停下來歪轉腦袋看有沒有石頭,走進門才把箱子和打有綢帶蝴蝶結的紙盒排到桌子上,鼓著臉頰深呼了口氣。 他打開藥箱,一格一格抽出來看,貓跳到他肩上,又蹦進箱子里。它雖然瘦,那么一蹦倒也借了點重力的勢頭,踩扁了最底層的幾個紙藥盒,喬南鏡捏平后合上蓋子,沖洗一遍喂食器,給它倒了點兒食物。 如果這是只嬌貴柔弱的貓,喬南鏡再怎么故意想找繼續來的理由,也不會提出把它留在費忱這兒,隨便吃點什么鬧肚子,就能把費忱煩死;不過它很皮實,費忱給它吃的好像是沒加鹽的無味湯泡飯,才兩天便到處活蹦亂跳。 甜滋滋的香味似乎很吸引貓,它不吃貓糧,就在桌子上繞著紙盒轉圈,爪子猶豫地輕推,喬南鏡點點它的鼻子不讓它搗亂。 等到九點,費忱還沒回來,喬南鏡托著腮打了個哈欠,遠處狗突然吠得厲害,過了會兒,院子外邊就傳來車熄火的動靜。 拍鐵門的聲音冷靜空蕩,規律地持續了半分鐘,可喬南鏡不是主人,能在屋子里是因為費忱給他留了門,等他到了才離開,他沒立場去開;何況這個點,他也沒膽子去開。 也許看房子里亮著燈,外面的車始終沒開走。 費忱進門時,就見喬南鏡和貓貼在窗邊,聽到門動,兩對眼睛齊刷刷瞄過來。他沒說什么,喬南鏡剛想講話,發現后邊還有一個人。 西裝革履的男人看上去約摸四十多,目不斜視,一言不發遞名片給費忱,費忱不接,他就轉頭遞給了喬南鏡。喬南鏡偷偷看了下費忱,懵懵拿了,見上面寫著某某公司某某職位,隨意往口袋里一塞,又見他沉默地從皮子發亮的黑色公務包里拿出幾個皮質文件夾。 每份文件都排得很規整,有一張紙掉出來,他就將整份從夾子里解出來,理撲克牌那樣,兩個拇指壓在頂端壓齊了,才夾回去。紙張的上沿和文件夾上沿完全平行。 那人板正地念了很長一通英文,又說一遍中文,中文說的什么喬南鏡也不太明白。 費忱拿起筆,在他指出的所有位置簽名。喬南鏡站在費忱背后,從他肩頭探出腦袋看紙上寫的東西,字全認識,組合在一塊兒,什么受益受托轉讓過渡,標點符號似乎很金貴,文字都寫得很大段,十分難讀。 很輕的溫熱呼吸湊在費忱脖側,帶來一種仿佛蒙在清晨濕霧里的癢,費忱筆尖一頓,伸左手把他的腦袋撥開。 喬南鏡站的位置,后頭一點就是掛著的燈,他當自己擋住了費忱的光,挪到另一邊,趁那個人舉著煙道了句不好意思走出去之后,悄聲問:“費忱,你有沒有看過這些文件呀?” 費忱說看過,他又道,“嗯那就好,我大哥說,不管哪兒,都不可以隨便簽名字的?!?/br>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費忱自然不用他教,況且這種文件也有保密性,喬南鏡跟合同中的兩方都沒有直接關系,照理是不該看的,他不懂,費忱知道;可是見他很幼稚地在那兒歪著腦袋,視線緩慢地一行一行下移,吃力地真在仔細看艱深文件,費忱也沒說什么。 手指上裹著創可貼的口子因為握筆捏得太緊,微微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