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喬南鏡不能留很久。 這段時間他總出門,陸穎晗從不拘束他,沒什么說的,喬旭旻偶爾卻會仔細問,喬南鏡已經編不圓;再加大哥常發消息,對上他,喬南鏡更不夠看,稍微有點蛛絲馬跡,就會被抓現行。所以他不敢老借口去同學家玩兒,也不能回家太晚。 他快速向費忱問清楚了排班,知道他難得有個周日的整天都休息。 “我們可不可以一起去看電影?”喬南鏡支著下巴戳他的手臂,說,“理我一下呀?!?/br> “不去?!?/br> “去吧,求求你啦?!?/br> 喬南鏡雖然單純,身上卻也有被寵愛長大的人獨有的靈敏嗅覺,很會順桿兒爬,費忱先前在他眼里還有點兒冷酷兇狠的形象,能讓人怯怯,現在他嗅出費忱已經對他軟化了,下意識便開始撒嬌。就像小孩子總是很明白,找誰才最可能讓自己實現愿望一樣。 費忱瞥了他一眼,說:“不去?!?/br> 他的語氣驟冷,哪怕只有兩個字喬南鏡也察覺了氣氛急轉直下的陡峭折線;可喬南鏡又弄不明白怎么了,默了會兒好像突然有所領悟,聲音輕下去,眼神也飄忽開,不再和費忱對視。 “是App上送的票,我都找不到朋友一起去?!?/br> 喬南鏡聲調自然,兩扇又長又密微顫著的眼睫和緊捏著桌邊的泛白手指卻泄露了他的緊張——他覺得現在自己真的是撒謊精了。 “有兩張呢,只能兌同一場看…… “我同學都看過了,他們說很有意思的?!?/br> 嘀嘀咕咕央求了許久,喬南鏡知道費忱不會松口,有些沮喪地站起身,放棄道:“那你周日會在家嗎?”沒聽到回答,他也只能磨磨蹭蹭留下句“我周日來哦”,低頭走到外邊等約的出租車,鞋底踩著一小團被曬得干裂的泥塊在水泥地上磨,腿夠得著的范圍內,香樟落葉、碎石子還有一粒很小的玻璃碎全都被他拿鞋尖撥開。 透明玻璃碎閃著細微的、白色的光,一下子蹦得很遠,混進夕陽灑下的余暉里,被染成了淡紅。手機上接到條消息,喬南鏡慢吞吞摸出來瞧了眼,飛快地扭頭往院子里看,笑瞇瞇沖著那扇空落落根本沒有人影的窗揮了揮手。 * 周日下午影院人很多,喬南鏡好不容易在休息區角落找到了張小桌。 這是喬南鏡沒來過的影院,位于一個小商場頂樓,空調開得十分低,上邊還正有個出風口,他坐了會兒,身上那些外邊曬出來的熱氣收得非???,冰可樂就喝不下去了。喬南鏡把自己的紙杯擺到桌上,和給費忱的并排緊挨著。 他特意選在靠近費忱住處的位置。費忱在電影快開場時才到,雖然人多,可因為他高,喬南鏡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入口處已經開始檢票,喬南鏡拿著可樂站起來,灰色塑料桌面上,紙杯底涼絲絲暈了兩圈水痕。 上寬下窄的梯形可樂紙杯,剛才杯身互相挨著,杯底的痕跡卻有距離。喬南鏡幼稚地拿手指沾了一點點杯壁上的水,在這兩個小圈中間連了條水痕,就像一副鏡片很大的眼鏡似的。 票在書包的側口袋里,喬南鏡想把可樂遞給費忱好空一只手把它們摸出來,臉上忽然堆上了薄薄的霞。 “費忱……” “什么?!?/br> 喬南鏡的可樂只喝了兩小口,現在兩杯容量差不多,他舉著兩只手掂掂,說:“我不記得哪杯喝過了?!?/br> 費忱說隨便,無所謂地接了他右手拿的那杯。喬南鏡的臉更燙,電影票的紙張有點兒硬度,攥在稍微有點兒濕的手里,一開始洇不透,排隊時表層沾水的地方卻漸漸微酥,收副券的工作人員兩張疊著一起撕,票根有部分就給扯開了口,喬南鏡找到位置坐下后,小心地展平了夾進筆記本里。 電影口碑還行,上映有段時間了,這場上座率仍然不低,喬南鏡先前看著隨手買了個角落的位置,這會兒發現他邊上居然也坐了人。他愣了愣,腦子里突然升起了一點莫名的念頭:明明其他排還有好位置呢,為什么偏偏坐到我們邊上來??伤R上又為產生這種怨氣的自己感到羞愧,對鄰座的姑娘歉意地笑了笑,弄得對方有點摸不著頭腦,糊里糊涂也笑完,隨即轉頭去跟同行的朋友低聲說話。 這個片子不輕松,看到半途隔壁有窸窸窣窣抽紙巾的聲音,喬南鏡沒全神貫注仔細看,眼睫毛也泛濕,努力睜大眼睛,不眨,伸手去拿可樂。 擺了那么久的可樂氣都逃光了,吸進嘴里只剩下淤甜,喬南鏡捧著喝了幾口,想擱回水杯托里。這會兒熒幕上的場景挺黑,他也看不清水杯托的具體位置,摸摸索索戳了會兒都沒找到恰好放進去的角度,側頭垂下眼睛看。 費忱的手搭在扶手上,似乎睡著了。喬南鏡吸吸鼻子,這回眼淚忍不住了。 自己整天無所事事,上課也花不了太多心思,可費忱很累。費忱很累,可自己很任性地只關注到了自己喜歡他的心情,就像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只知道磨著他陪,卻壓根沒有想過費忱。 費忱不知道自己在偷偷喜歡他,就算知道,他對喬南鏡這個人也沒有任何義務和責任;即便如此,費忱卻還是答應陪他看電影。 眼淚有一滴掉在費忱手上,喬南鏡拿手指揩了,微頓之后,又悄悄伸手牽住了費忱的一根手指,直到散場燈光亮起,才忙不迭放開。 觀眾們一起身,那些椅子就嘭嘭嘭彈收起來,交談和討論引起的動靜漸漸變大,費忱擰平了紙杯,喬南鏡的臉和眼睛都泛著薄紅,費忱看他的眼睛,他臉上又羞怯,又微帶懊惱,說:“電影,這個電影很感人,我才看哭的?!?/br> 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做清掃的阿姨收垃圾已經到了他們前邊幾排,費忱坐著沒動。往另一邊走就得穿過一整排座椅,喬南鏡是個懶蛋,自然不愿意,問:“費忱,你在想什么呀?” “以后別來找我了?!?/br> 喬南鏡一時似乎沒聽明白,像個很小的小狗那樣微微歪腦袋,無辜又真誠地望著費忱,過了幾秒眼睛越瞪越大。 “為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br> 喬南鏡抹了抹那些絲毫不聽話、輕易就亂掉的眼淚,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又說:“我會努力不喜歡你的,可不可以不要討厭我?”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臉上的紅褪得飛快,一會兒就顯出蒼白,燈光映在眼角,那兒的晶亮源源不斷,看去實在可憐,費忱卻好像不為所動,一言未發離開。 喬南鏡坐在那兒,傷心地垂著腦袋,突然感覺有誰摸了摸他的頭發,很快抬起頭,眼睛里的期待又黯下去。 清掃阿姨說:“下一場快要開了,孩子,你上外邊去吧?!?/br> 喬南鏡點點頭,站起來到衛生間去洗了臉,看著鏡子里的人,他想到自己說過的唯一一句蘊含喜歡意義的話居然是“我會努力不喜歡你”,眼睛里又起了陣水霧。 如果早知道會這樣,喬南鏡想他寧可永遠不到電影院看電影。 又買了張下一場的電影票,喬南鏡坐到最尾排角落,從開場哭到了尾,出去時很多人眼睛都紅,他倒也不顯眼,可回到家在陸穎晗那兒,他這對又紅又腫的眼睛一下就被注意到了。 “喬喬,寶貝,怎么了?” 喬南鏡說沒有事,回房間落了鎖,趴在枕頭上想費忱,柔軟的枕套很快洇濕了,微微透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扣了兩下。 “喬喬?!?/br> 喬南鏡聽出這是喬述欽的聲音,嗡著聲應了句:“嗯?!?/br> 今天是喬述欽生日。每年這天,就算再不情愿,即便知道很快又一定會不歡而散,喬述欽還是得回家吃頓飯。喬南鏡知道不能只考慮自己,甚至每年他差不多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大哥在餐桌上刻意挑釁爸爸,然后兩個人鬧不愉快,可是現在,想到這個已經可預見的后續,他心里突然委屈得要命,不想出去。平常他不會這么任性的,今天實在沒有多余的心力再去為更多事傷心難過了。 “開門,吃晚飯了?!?/br> 喬南鏡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哭,可聲音里的顫抖和委屈根本壓不住。 “我不餓,你們吃吧?!?/br> 門外默了會兒,喬述欽說:“開門?!?/br> 喬南鏡沒出聲也沒動,敲門聲重了些。 “開門。還是你想我把你之前撒的謊全告訴喬旭旻,讓他來問?” 門咔噠開了,喬南鏡低著腦袋不叫他看見眼睛。 “不要告訴他們?!?/br> 喬述欽捏著他柔軟的臉頰讓他抬頭,問:“什么事值得哭成這樣?!眴棠乡R搖頭不愿意說,喬述欽摸了摸他泛紅的眼瞼,又道,“不想說就算了,飯總得吃?!?/br> 他一說這話,喬南鏡鼻子又酸了。 “好了,今天我閉嘴行不行?” 喬南鏡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遞給他,他直接拆了,瞧見里邊閃亮的一粒耳釘,挑眉笑了笑:“怎么,問我借錢就是給我買禮物?這招借花獻佛跟誰學的?!?/br> 喬南鏡想起什么,嘴唇抿得很緊,說不是的。 費忱需要錢,喬南鏡也沒有,又不能問爸媽,他便向大哥借了一筆,那張卡隨身帶了很久,始終沒給出去:開始時是費忱不認識他,裝著卡的盒子遞過去從來不拿;后來是喬南鏡明白了,覺得這樣太不尊重人,自己放棄了。 這筆錢很大,既然不給費忱,喬南鏡拿著也沒用,本來便想還給大哥,至于這枚耳釘,確實價格不菲,卻是他拿自己攢的錢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