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醒過來喬南鏡確實什么話都不記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昨晚醒了一次、且還跟費忱說話了,頭發毛蓬蓬的,支著上身倚床板坐著,看向簡陋的四周,很長時間才想起,這是在費忱家里。 喬南鏡出生時早產兩個多月,幼年身體孱弱,大病小災不斷,但家里經心,養到現在好歹身體底子養回來了不少,雖然免疫系統仍比較敏感,還是一點風吹雨淋就容易感冒發燒的,好得卻也算快,睡過一夜,除了鼻子還有點兒甕,燒已經退干凈了。 身上發過汗,哪都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喬南鏡意識到這點,迅速低頭,看見自己所有衣服都好端端穿著,只是睡得干腐竹一樣皺巴巴,脊背才又松下來。 費忱提著一袋饅頭樣的東西進來時,他正在刷牙。他最怕牙醫那個鉆子,從小愛護牙齒兢兢業業,隨身帶著套便攜的折疊牙刷和牙膏,還有一小瓶漱口水,小盒子裝著,吃點什么后都得漱一漱,吃過飯半小時必須得刷牙,昨天因為著急和生病,兩次都沒遵守習慣,他想起來就難受,刷得滿嘴白沫沫。 天似乎還早,外面很安靜,他噗噗吐掉了嘴巴里的沫,捧著水漱干凈,水槽邊沒掛毛巾——就算有喬南鏡也不好意思這么不把自己當外人,沾著一臉水,匆匆抹抹,坐到費忱對面,輕聲說:“謝謝?!?/br> 費忱只說:“通知人來接你?!?/br> 喬南鏡知道費忱得去醫院,剛才已經用最可憐的語氣給大哥打了電話,因此點點頭,道:“有說。我、我就走了?!?/br> 接著就沒話講了,費忱拿一碟榨菜就饅頭吃早飯,喬南鏡不伸手,他一點也不餓,再來也沒有別人不說就去拿來吃的厚臉皮,安靜坐了幾分鐘,門外有車喇叭一響,在祥和安靜的清晨顯得近乎刺耳。 濕過后的鞋子有股奇怪的陰暗氣味,喬南鏡無論如何也不想穿,躊躇間,聽到費忱說“拖鞋穿走,省得我扔”,就對他綻出一個乖巧真誠的明亮笑容。 喬南鏡很快把鞋子和襪子都裝進一個挺大的抽繩收納袋里,收拾完丟入書包,又磨蹭到費忱旁邊說了句謝謝,趿拉著過大的拖鞋,啪嗒啪嗒走了。 費忱出門時,看見廊上那柄淡紫色的傘還在。 * “小撒謊精,跑哪玩去了,拿我當借口?!?/br> 喬南鏡倒沒想到大哥居然也在車上。喬述欽晚上常常挺忙,一般早晨八點以后才會起,現在不過六點出頭;剛才打電話過去,接通的時候,他明顯是被吵醒,語氣很不好,聽見喬南鏡的聲音,才沉聲問他怎么了。 現在聽到這話,喬南鏡像不好意思、又像撒嬌,低著頭牽牽他的襯衫衣角,沒有回答,喬述欽笑了聲沒追問,似乎放過了他。 “這破地方以后少來,喬旭旻知道了得跟我拼命?!?/br> 喬旭旻就是喬南鏡他爸爸,喬述欽從來不叫爸,只喊名字。喬南鏡聽說其實喬述欽很早就連姓都想改了,只是他外祖父不答應壓著他,說喬家有你一半,該是你的就得是你的,咱們看不上,拿來捐了也成。彼時轉述這故事的是個完全不認識喬述欽的人,喬南鏡想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好像就當面看見過似的。 喬南鏡嗯了聲,講了剛想出來的理由:“我來找同學的,昨天晚上雨太大了?!?/br> 他一出聲,喬述欽就側過頭看他。 “感冒了?” 喬南鏡點點頭:“一小點發燒,已經好……” 還沒說完,喬述欽開了頭頂的燈,后座一下明亮。 “臉怎么回事?” 喬南鏡的腦袋又垂下去了。他以為大哥不會多問,但也許這傷實在醒目,連喬述欽這種一向認為小孩散養無所謂的,也不得不問。 “又是學校?” 白皙的腳趾在拖鞋里一會兒蜷一會兒展,沉默許久,喬南鏡才搖搖頭,打開一點車窗,貼著玻璃不肯說話了。 回到家里,喬述欽讓人把他從費忱那兒穿來的拖鞋扔了,喬南鏡遠遠聽見,丟開體溫計,踩出柔軟厚實的地毯范圍,跑過去說不能丟。 “我覺得穿著很舒服呀?!彼淹闲玫绞掷?,展示它柔韌性一樣軟軟地對折掰了掰,“很軟的?!闭f完,又找了個小袋子將它們裝好,收到書包里去。 那拖鞋實在太大,估計就是費忱的鞋碼,喬南鏡也不是真還準備穿,他就收著,打算放到床邊上。 喬述欽沉沉地瞥了他一眼,說:“自己看看腳?!?/br> 腳踩在色彩柔和的黑胡桃木地板上不涼,喬南鏡低頭,瞧見自己并起的腳背上冒了幾塊玫瑰花瓣一樣的淡紅色斑,差不多都是小指甲蓋那么大。不疼不癢的,他壓根沒發覺。 醫生瞧了幾眼,就說可能是對新拖鞋里的什么成分過敏了,喬南鏡狡辯“是吹了風長的風斑”,他捏捏眼鏡腿:“我們誰是醫生???如果是蕁麻疹你自己還能不知道嗎,早就癢得撓不停了?!?/br> 擦過藥,喬述欽讓他去睡覺休息,喬南鏡不困,他在費忱那里睡得很飽很舒服,洗過澡,就睜著對精力旺盛的眼睛,盯著數天花板燈罩里藏著的星星,聽見喬述欽開門進來,又炯炯地望過去。 “行了別看了,你媽昨晚凌晨發來幾百字長文,‘吩咐’我好好照顧你?!?/br> “mama不會有這個意思的……”喬南鏡下巴都縮進被子里去,眼睛濕濕地懇求般看著他,“別這樣想好不好?” 喬述欽揚了揚一邊眉毛,坐到他床邊隨手拍拍他的腦袋,輕描淡寫道:“開個玩笑而已?!?/br> 離了過敏原,吃過午餐腳上的反應就消了,喬南鏡逗那只溫柔的小貓玩,看它耳朵動得特別靈敏,挺高興。喬述欽什么都不喜歡,上個月卻養了一只渾身雪白的藍眼睛小貓,毛松松蓬蓬的,喬南鏡的一個同學說“你哥哥是看上賣貓的店主了”,喬南鏡問他怎么知道,他說就是知道唄,再追問,他就很不耐煩,說“是我姐一朋友說的,她喜歡你哥,掌握了他的一切動向,都說他去那家高端寵物店里看了那只貓很多次,要買根本不用那么多趟,那肯定是去見人唄”。 原來喬南鏡下意識以為那是個姑娘,今天看見,原來是個長得挺不錯的男生,聽見喬述欽介紹“這是我弟弟”之后,和善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于是喬南鏡就明白,他應該聽過自己家的八卦,或者喬述欽跟他提過。 “哥,我回家去了?!?/br> 喬述欽不在意,隨意應了聲,沒提找人送他。他那幾輛車的牌照號進了家附近的監控范圍,爸爸就會知道,措施比防賊都齊備,而且大白天的,喬南鏡也不需要誰送。 離開喬述欽那兒,下巴拿遮瑕蓋著,喬南鏡不想回家去,打了個車,還去費忱他mama住的醫院。 昨天他和費忱一塊兒走的時候,護士臺那姑娘也看見了,現在抬頭見到他,就報了個房號,喬南鏡把買果籃的時候順帶買的一串葡萄遞過去,說“謝謝jiejie”,手一攤開,掌心還是紅的:竹提手的毛刺兒沒徹底刨干凈,有些地方硌手,而且一籃果子還挺重。 她臉頰的蘋果肌那兒微微動了動,似乎是想笑又沒真笑出來,詢問一樣看向邊上另一個年紀較大的護士,那人就翻個白眼笑了,說:“還裝蒜,明知道這不算,光會逮著人磕磣?!?/br> 她把葡萄接了,順便揉了把喬南鏡的頭。 喬南鏡也不知道她們在說啥,兩手拎著籃子走到護士說的房間門口,拿胳膊肘很輕地敲了敲門,費忱打開門見是他,立在那兒沒讓,喬南鏡偷瞄過他平靜的臉,從他手臂底下鉆進去。 費忱他mama瘦得厲害,臉都快瘦沒了,眼睛就大得有點嚇人,看見有陌生人盯住不放,喬南鏡輕聲喊了聲阿姨,說自己是費忱的朋友,她也沒反應。 費忱坐下繼續看書,喬南鏡俯身歪著腦袋瞧了瞧封面,寫著微積分什么,后邊的字被費忱的手指給遮住了。 一路過來走廊上人挺多,不過這個四人間的病房,另三張床全空著,喬南鏡不玩手機,坐著和費忱的mama對視了很長時間,期間看見一個護士進來,在一張病床上掛了個信息牌,過了半個多小時又來把那牌子給收回去了,欲蓋彌彰地小幅度調了調費忱mama的點滴,喬南鏡都沒看出速度有什么變化。 最西邊的病房,黃昏的陰影邊界一點點移動,最終沒在了墻角。 真不能不回家了,又見費忱已經放下了書,喬南鏡把椅子搬到他邊上。 “費忱,可以給我電話嗎?你的號碼?!?/br> 他掀起眼皮瞥了喬南鏡一眼,接過伸到手邊的手機,往里輸了一串號碼。喬南鏡看著通訊錄自動生成的頭像里那個“費”字,點了收藏——有好多姓F開頭的同學,方啊、封啊、馮啊、傅啊,費忱不一樣,得能一下子找到才行——,又撥通那個電話,聽到費忱擱桌上那包里有東西震起來了,掛斷,說:“我們是朋友了嗎?” 費忱沒回答。 沒回答就是沒否認,沒否認就是承認。喬南鏡用自己的邏輯一番推導,又開心地晃晃腦袋,自問自答:“是啦?!?/br> 走出門沒兩秒,又從外邊扒著門框探頭,說:“你記得也存一下我的號碼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