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上班的第一件事，就開始著手高鐵生的遺體妝化，她也沒問高馳的意見，因為告別時間安排在了四個半小時后。

    這是高馳要求的，他沒經過張主任傳話，直接發了微信給陸離。

    八點，這棟樓里就只剩地下一層的人，他不想被這棟樓里的人圍觀。

    可沒曾想，沒被大樓里的人圍觀，卻被另一幫子人圍觀了。

    告別室里黑壓壓都是人，全是吳一舟通知的，都是高鐵生的學生。

    很多，相當的多。

    高馳雖然有些煩躁，但還是耐著性子招呼眾人，因為，他是唯二的家屬之一。

    高鐵生的同事來的不多，一共兩個，匆匆來又匆匆走。

    吳一舟解釋說：“高教授平時專注于學術研究，很少人情往來?！?/br>
    高馳覺得他這番解釋純粹多此一舉，以高鐵生的長相卻連個女人都沒有，不是他醉心于學術，是他這個人壓根就懶得，或者說不屑于人情往來。

    很快，一屋子人陸陸續續都離開了，高馳長長松了一口氣。

    陸離經過告別室窗戶的時候，停了下來。

    告別室里只剩下兩個人，除了高馳外，還有一個挑染著紅發的長發女人。

    她挎著高馳的胳膊，半邊身子倚在他身上。

    高馳抬眼看向玻璃窗外，正好和窗外的人對上了視線，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朝她笑。

    陸離只看了他一眼，視線全定在了他身旁的紅發女人身上。

    女人微低著頭，臉色平靜，她沒有流淚，只是靜靜地看著袋子里西裝筆挺的高鐵生。

    陸離盯著她挎著高馳的那只手臂。

    她皮膚很白，手指纖細，五指緊緊地抓著高馳的上臂內側，她手心里的高馳的袖子皺著。

    高馳盯著陸離，見她眉頭皺著，臉色似乎有些陰晴不定，有些疑惑，直到胳膊被扯了一下，他突然間反應過來了。

    他朝窗外的人咧開了嘴笑，笑得恣意妄為。

    陸離看一眼他白牙，突然被玻璃窗上的倒影給吸引了過去。

    窗上的女人眉頭微微皺著，一股淡淡的怒火聚集在她眉宇之間。

    陸離看了倒影兩秒，放松眉頭，離開告別室窗口，去叫老許幫忙。

    老許接替了老林的崗位。在這個單位，人員補缺從來不會超過一個星期，即使這樣的工作不光鮮，依舊很多人爭破頭搶著。

    和老林一樣，老許也不愛說話，和人也不親近，其他人也不愿意搭理他，因為他是張主任安排進來的。

    這些都是剛剛晚飯時間老姜告訴陸離的，陸離在他說完后，把給他兒子的升學賀禮遞給了他。

    一款新上市的手機，差不多一萬。

    老姜不想收，但陸離也不拿回去，吃完飯后，她就直接回了地下一層。

    床上的人體重不輕，老許也很費力，兩人合力才將推床推進了cao作間。

    陸離看了會兒床上人，打開工具箱。

    “那是我媽?！?/br>
    身后幽幽一句，陸離愣頓一下，淡淡地嗯了一聲。

    高馳輕輕呵了聲，繼續解釋說：“真的是我媽?！?/br>
    陸離手停了一下，那紅發女人看模樣才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著一點都不像這么大個兒子的母親。

    但，她還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手頭工作。

    高馳在她這一聲嗯后，挑了一下眉頭，揚起嘴角笑了，他盯著背對著自己的人，說：“喪假結束了，明天開始我要上班了。以后，我來這里的時間就少了?！?/br>
    “嗯?！?/br>
    高馳對她的冷淡回應沒有失落，相反，他有些興奮。

    醫院的那一天一夜與她獨處，高馳突然明白或者說搞清楚了很多事情，包括她的脾氣和習慣，包括她的某些回答字面背后的另一層意思。

    高興與否，生氣與否，她都是這個語氣和態度，除了某些時候……

    他不吭聲了，倚著門看她。

    吳一舟來到門口?？吹酱采系娜?，他猶豫了一下，收回了要跨進去的腳，站在了門口。

    “陸離，待會一起吃晚飯吧?！?/br>
    陸離還沒吭聲，高馳說道：“沒空，她下班都十二點了，要吃也是去吃夜宵?！?/br>
    吳一舟看著陸離，等了半晌也沒見她說話，他長嘆了口氣，說：“那改天再約?！?/br>
    陸離這才直起腰，轉身看向吳一舟，“不用了，謝謝?！?/br>
    她語氣一如往常，冷淡疏離，高馳看向吳一舟，果然，吳一舟一臉失望和僵硬。

    吳一舟不再說話，轉身離開，高馳舔舔下牙，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這小脾氣！誰能受得了！

    他看著她那決絕的背影，笑著說：“你這樣子會孤獨終老的?！?/br>
    陸離掃了他一眼，將清潔用品扔進了垃圾桶。

    “咚！”

    高馳看一眼那晃動著的垃圾桶，盯著那腦后黑發，低呵一聲。

    這脾氣！誰受得了？！

    “喔唷，高馳，這大美女誰？你女朋友？你什么時候換口味了？以前不都喜歡乖巧可愛的嗎？”

    高馳臉一沉，后排牙齒相互搓了搓。

    女聲溫柔，有些嬌嗲，陸離愣了一下，轉身看向說話的人。

    紅發女人滿臉笑容，挨著高馳站著。她個子不高，才到高馳肩膀，身材嬌小玲瓏，卻凹凸有致。

    黑色短勁裝，黑色長筒靴，搭配上精致的妝容和張揚的發色，不算很美，卻野性美十足。

    高馳眼睛看著陸離，往身旁瞥去一眼，介紹說：“這是我媽?！?/br>
    陸離還沒說話，紅發女人噠噠噠幾步走到她跟前，說：“我是高馳的mama，云霏霏?！?/br>
    近距離看，她皮膚緊致，陸離愣了片刻，扭頭看一眼高馳，說：“你太年輕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

    她臉突然紅了，陸離一愣，說：“你…好，我是陸離?！?/br>
    云霏霏朝她笑笑，掃了一眼床上人，盯著她上下打量。

    陸離不排斥，也不討厭她放肆打量的目光，反倒突然有些緊張。

    瞧夠了，云霏霏笑著夸：“高鐵生的遺容你做得很好?！?/br>
    陸離下意識看向高馳。

    高馳嘴角咧開，笑著。

    “這人也很不錯?！?/br>
    陸離微微一頓。

    都還沒開始妝化，哪來的好與不好。

    高馳嘿嘿笑著，她收回視線，看向地面。

    “謝謝?！?/br>
    云霏霏說：“高馳說你十二點下班，待會一起吃夜宵？”

    陸離下意識搖頭，云霏霏卻當作沒看到，轉身走了。

    云霏霏經過高馳的時候，停下了腳步，她拍了拍高馳的胳膊，低聲說：“兒子，我覺得你應該hold不住她。但是，我看好你們，因為那姑娘的眼里有你?！?/br>
    高馳嗤一聲，沒好氣說：“管好你自己?！?/br>
    云霏霏抬起頭，盯著他，咬著牙說：“有這樣和老媽說話的嗎？”

    高馳翻了個白眼。

    云霏霏抬手擰他腮幫rou，用力擰著。

    高馳臉蹭得紅了。

    云霏霏一愣，想起陸離還在，她回過神來，忙松開了手。

    她回頭看一眼，拍了拍高馳肩膀，笑著說：“小鹿，待會見啊?！?/br>
    ……

    高馳等陸離收拾完了，拉著她手來到停車場，他二話不說，打開一輛黑色轎車車門，將人塞進了副駕駛座。

    這車在停車場里停了快一個星期了，陸離注意到過，只是沒想到這車居然是高馳的。

    高馳問：“想吃什么？”

    陸離說：“去夜市街?！?/br>
    路上，高馳將手機交給陸離，讓她給云霏霏發了定位。

    兩人依舊在“胡氏龍蝦”店外坐下。

    菜上桌后沒多久，云霏霏帶著個四十歲上下的斯文模樣的西裝男人過來了。

    云霏霏換了件黑色緊身長裙，踩著細跟高跟鞋，頭發燙了個微卷，風情中帶著點溫柔知性。

    她長裙及腳踝，遮住了腿，雖然稱得身段妖嬈，但，陸離覺得，還是短勁裝長靴更適合她一點。

    陸離說不上來為什么更適合她，只是覺得她那樣的裝扮站在高馳身旁，有種和諧的美感。

    兩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都是一股野蠻生長，沒有經過精雕細琢的味道。

    高馳很不高興，掃了那人一眼，語氣毫不掩飾嫌棄：“帶他來干嘛？”

    云霏霏混當沒聽到，也沒向兩人介紹那人，拆了筷子便開始吃菜。

    那人坐下后就一直盯著陸離，目光放肆。

    有蝦的時候，陸離一般都會埋頭專心啃蝦，兩耳不聞窗外事。

    她熟視無睹，但高馳不行，桌下，他踢了踢云霏霏的腳。

    云霏霏也察覺到，她挑了挑眉，說：“喝點白酒吧?！?/br>
    高馳去拿了兩瓶二鍋頭。

    陸離覺得今晚的氣氛有點怪，但是又說不出來哪里怪，直到看到云霏霏和高馳默契地一直勸那人喝酒，才終于回過點味來。

    母子二人輪番勸酒，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是彩排過，妙語連珠，那人招架不住，不知不覺喝下了半瓶二鍋頭，說話都不利索了。

    可是，兩人依舊不肯善罷甘休。

    陸離在母子二人臉上來回看了一眼，低下頭，繼續啃蝦。

    見人醉得不省人事了，云霏霏終于放下酒杯，說：“走，換個地方?！?/br>
    高馳點了點頭，拉著陸離手起身。

    陸離眼神示意了下趴在桌子上的人，提醒道：“他怎么辦？”

    云霏霏從那人口袋里拿出錢包，買了單，然后遞給老板一張紅色鈔票，笑著說：“老板，他喝多了，麻煩您允許他在這睡一會兒?！?/br>
    ……

    三人沿著夜市街走了會兒，云霏霏指著路邊一家東北烤rou店，說：“小鹿，你挑食嗎？”

    陸離搖了搖頭。

    云霏霏嗯了一聲，徑直走了進去。

    四人座，高馳和陸離挨著坐下，云霏霏看一眼兩人，笑著在陸離對面坐下。

    她把菜單遞給陸離，陸離頓了下，推給了身旁的高馳，高馳看也沒看，把菜單交還給了云霏霏。

    云霏霏看著面前的菜單，笑著，然后，點了一堆rou菜和八瓶啤酒。

    菜上來后，云霏霏說：“高馳，烤rou?！?/br>
    高馳上手烤rou。

    云霏霏說：“高馳，倒酒?！?/br>
    高馳開了一瓶，放到云霏霏手邊。

    云霏霏眼神示意過去，說：“我讓你給小鹿倒?！?/br>
    高馳說：“她不喝酒?！?/br>
    云霏霏眼睛轉了轉，說：“你陪我喝?！?/br>
    高馳說：“我開車?！?/br>
    云霏霏眼睛又轉了轉，放棄了將啤酒瓶直接推給陸離的想法。

    陸離不說話，云霏霏沒話找話。

    “你們…發展到哪個階段了？”

    陸離低著頭，吃著高馳夾過來的烤rou。

    “害羞還是？”

    陸離開口了，幽幽說道：“到了見家長的階段了?！?/br>
    她語氣冷淡，云霏霏卻聽出了絲調侃和埋怨，她愣了一下，哈哈哈哈笑了，然后拍了拍高馳的頭。

    高馳臉若寒霜，“云小姐?！?/br>
    云霏霏長嘆了口氣，說：“孩子大了，爹媽管不著了?！?/br>
    高馳聲音冰涼：“你管過嗎？”

    云霏霏搖了搖頭，說：“沒怎么管過，但…你也沒餓死，不是嗎？”

    高馳懶得理她。

    云霏霏問：“你見到他第一反應是什么？”

    高馳沒答反問：“你呢？”

    云霏霏想了想，說：“像看陌生人一樣?！?/br>
    高馳點了點頭，說：“我也是?！?/br>
    云霏霏搖了搖頭，說：“這人啊，還是不要太把感情當回事?！?/br>
    高馳沒好氣說：“那你還來？”

    云霏霏使勁拍了下高馳的頭，“好歹你媽我當年也迷過他一陣子。再說了，我來看看兒子他爹怎么了？”

    高馳皺眉克制。

    云霏霏看向陸離。

    陸離低著頭吃菜，全當兩人不存在。

    云霏霏說了很多，也喝了很多酒，到后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高馳買完單，背著云霏霏走到車旁，將她放進了車后座。

    陸離沒讓高馳送，等他離開后，她攔了輛出租車，許是吃多了犯困的緣故，她到了家，澡都沒洗，倒頭就睡。

    高馳將云霏霏放到床上后，來到客廳撥通了陸離的電話。

    “嗯？”

    nongnong的鼻音。

    高馳問：“睡著了？”

    “嗯?！?/br>
    高馳有些失落，隨即呵呵呵笑了。

    陸離的確睡著了，她剛剛接電話純屬下意識的反應，在發完這個語氣詞后，她又沉沉睡了過去。

    她今晚沒打呼，高馳聽了她的呼吸聲十來分鐘，然后，輕輕說了句：“晚安，小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