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月明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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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宮正殿內一如云霞之名,偌大宮堂內極盡華麗璀璨,端的是流光溢彩的尊貴之氣。各國無數的奇珍異寶盡作擺設,就連用來糊菱格雕花窗的窗紙,都用的是孟國一張千兩的清紗箋。奚丹盛產的手織羊絨軟毯遍鋪在地,每走一步便如落踏云間,綿厚無聲;一張黑檀木制的貴妃榻上,擺的是繡芍藥云錦長枕,及桑華匠人一年僅制得一條的墨狐皮裘。內閣間床榻以黃花梨木而制,鑲嵌奚丹玉石瑪瑙數百,雕以勁松牡丹,祥瑞百獸,又有日月同輝,輔刷金漆,尊赫至極。上有鄞國產雪花綢所制床簾垂下,薄如蟬翼,滑如冰肌。沉眠其間,若隱若現,頗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意境。 大殿外雪寒皚皚,殿內卻溫暖如春。每一盞銅細腳鶴首燭架上,皆燃著貼金箔雙鳳纏回云燭,本該明亮若霞光,卻又有滿室薄煙繚繞,攪得這內殿朦朧一片,堪勝仙境。原是那正中央擺著的銀云紋鏤牡丹浮雕熏爐內,正燃著奚丹王室才有的九重香,香霧幽幽,淡而勾魂。隔著珠簾,梳妝臺前正有一坐一立兩個身影細柔低語,耳鬢廝磨。妝臺上寶盒珠匣,琳瑯滿目,雕山茶花枝銅鏡里倒映出二人的面容,恰似畫中仙人,好不真切。 鏡中美人姿容迤邐,靡顏膩理,五官生得極艷,本該凌厲,卻端端是一副柔婉清麗的氣質。若說仙姿玉貌,也不過如此。她安靜坐于臺前,纖細的手中正握著一只小巧的花鳥紋銀制手爐,外頭又套了桃紅色掐絲梅花紋的手爐袋,摸起來舒軟,卻并不燙手。美人細柔卷曲的淺棕色長發披散肩頭,像極了盤海里生長的海藻;美目眼睫密長,眼窩深邃,一對琥珀色的瞳仁明亮清澈,像是能看透人內心最深的秘密。此刻她眉目含笑地望著鏡中男子認真的模樣,唇畔不知不覺也勾起一抹溫柔。身后的男子面如冠玉,身形頎長,只面色略顯蒼白。他同樣披散一頭墨發,雖只著緗色的里衣,仍掩不住那芝蘭如畫的氣質。他隨手打開一只藏藍色瑪瑙扣琺瑯妝奩,取了一把小巧的羊脂玉梳來,緩緩而仔細地梳著面前美人那一頭濃密的秀發,一如在呵護一件奇世珍寶。他微微抿著薄唇,看起來有些緊張,卻又十足地專注,好似這世間唯有此事值得他在意。 “塔塔,你笑什么?!蹦凶吁久?,有些不悅地輕聲道,但手上的動作卻并未停下。 昭妃像個搗蛋被發現的孩子一樣,嘟起嘴反駁,眉眼里卻仍是盈盈笑意:“臣妾哪有?是陛下看錯了?!?/br> “你還笑?!边@下沈摯君卻也忍不住微笑起來,眸色燦若朗星,連帶著面色也紅潤了些許:“好了好了,朕不給你梳了。你這樣盯著朕,朕真是什么也做不好?!?/br> “這是哪里來的話?陛下日日為臣妾描眉梳妝,分明熟練得很呢?!薄≌彦曇羧岷颓仪逄?,言語間不失少女般的嬌嗔。 沈摯君瞧著鏡中美人朱顏不改,一如新婦般和婉嬌俏,不禁喉頭一緊,不自覺便放下玉梳,俯下身來圈住那盈盈細腰,將昭妃攬入懷中,略微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眷憐。 “為你描眉梳妝,朕至老至死也不會膩煩。只是朕想要的不只是這些,朕……更想要有朝一日,能與阿昭在天下人面前,執手并行……” 昭妃面色一變,忙扭過身子,伸出手捂住了沈摯君的嘴?!氨菹码m樣樣皆賜臣妾最好的,可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妾其實從不奢求這些富貴榮耀?!?/br> 沈摯君墨一樣濃郁的眸子里滑過一絲不甘,又有不忍?!叭缃窈J蟿荽?,外戚干政,自記事以來,朕隱忍多年,都不過是茍且而活,直到朕遇見了你,才總算愿意搏一搏……塔塔,你雖為妃,但在朕心里卻是正妻,而望兒與晗兒也合該是嫡出。既然朝中形勢容不得你為后,那么至少……” 此時殿外正候著一眾宮女侍衛,楊德禮也規規矩矩地守在門前,隨時等著傳喚,而寢殿周圍卻無人看守,只偶有巡兵走過。漆黑一片的雪夜里,有一抹堪與夜色相融的身影快速掠過,不過一瞬便落在正殿后面沒了蹤影,快得叫人懷疑只是自己眼前一花而已。 昭妃聞此,從沈摯君懷中起身,卻是望著一旁銅燭架上有些發暗的燭火微微出神,“陛下你瞧,這回云燭除非燃盡,否則燭火不會輕易發暗,這會子卻是有些暗了?!薄∷谑巧彶捷p移過去,拾了剪子修了修燭芯,那燭火才又明亮起來。 “塔塔……” 沈摯君蹙眉。 “臣妾自十三年前見到陛下的第一面起,心中便只有一個愿望?!薄≌彦D身,那雙艷麗卻溫婉的琥珀色眸子望著自己的愛人滿是柔情,瞳仁深處卻又浮起一層悲戚之意。 “我塔塔此生,不求其他,但求與陛下琴瑟調和,恩愛相偕?!烧菫榱藞A臣妾這點女兒家的私心,這十余年來,已有太多人因臣妾而死。陛下需隱忍海氏,臣妾便隱忍皇后?;屎竺棵肯胍雍τ诔兼?,都要身邊人替臣妾豁出性命擋住。奚丹王當年派給臣妾作陪嫁隨從的十二個玲瓏教護衛,到如今也只剩下四人。阿修奴,索婉,娜西……若非她們忠心護主,以命換命,臣妾怎可能與陛下攜手至今?至于陛下身邊親信,更不必說。一路走來,陛下與臣妾,皆是如履薄冰,不過夾縫之中,替一雙孩兒求個安穩罷了。 “臣妾……實在不愿再有人因我二人而死?!?/br> “朕知道,這些朕都知道……” 沈摯君見昭妃眼中酸楚,心中愧疚更甚。他幾步上前握住昭妃的手,因有些激動,唇色又變得蒼白:“可是你可有曾想過?海微善妒成性,又因母家撐腰,行事一向明目張膽,不計后果。朕太清楚她的心思,這十年來……她一直想置你于死地而屢不得手,即使是從前你尚且活的謹慎,若日后朕不在了,咳咳……海家再扶持她的兒子承位,你與一雙孩兒焉有命在!咳咳咳……” “陛下休要胡說!” 昭妃心中一縮,忙抽手捂住沈摯君的嘴,“陛下正當盛年,何來不在這一說!”她深知沈摯君身子虛弱,眼瞧著愛人的面色因激動而愈發蒼白,她忙扶住沈摯君小心翼翼地走向貴妃榻上坐下,輕輕撫著他的背,又親自斟了一杯枸杞人參茶端給沈摯君潤嗓。 夜深以后,雪落得愈發厚重起來,朔風蕭肅,冷意直鉆心脾。不過聽墻角的那人倒是有極好的耐心,只一動不動地藏在角落,側耳聽那殿內的動靜。因著那雙鳳纏回云燭不易被吹滅,燭芯又足,那燭光透過窗紙映亮了殿外的梁柱,窗外那身影只得隱在陰影處窺聽。 “臣妾知道陛下是憐愛我母子三人??墒潜菹?,即便如此,至少望兒與晗兒還能多活幾年,比現在就將望兒推向那眾矢之的要好百倍??!” 此時只聽得遠處有踏雪聲傳來,似有人走近,那身影忙向后一閃,便借著雪落迷眼的掩護,憑空消失在了黑夜里。 “朕……” 沈摯君才呷了一口茶,正欲說些什么,便聽得門外楊德禮細尖的聲音傳來:“陛下,娜依罕姑姑求見陛下與昭妃娘娘,說是有要事相談——長樂宮那位,方才又命人來請了?!?/br> 二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瞧見了凝重?!皢舅M來吧?!?/br> “是?!?/br> 正值上弦月夜,雪落紛飛,更襯得月色清冷無比。此刻宮城已下鑰,城外的熱鬧也漸漸散去。這深宮中萬籟俱寂,唯有一抹小小身影矯健如飛,在鱗次櫛比的殿頂之間穿梭自如,如離弦之箭迅猛,又如點水蜻蜓輕盈,快得叫人瞧不清是人是鬼。 那身影在一座極輝煌的宮殿前停住,腳尖一點,便翻身飛入宮中。借著月色,只見那宮門前掛著的牌匾上,似有著“長樂宮”三個字。 那宮殿里的燈火仍亮,只聽“啪啦”一聲,正殿內傳來一道清脆的瓷杯碎裂聲。 “廢物!” 一道暴怒的女聲響徹宮苑,隨即便傳來打耳光的聲響與女子的哭饒聲。 長樂宮正殿內,一個眉目嬌艷而氣勢凌厲的女人正氣得渾身發抖,身子微微弓起。夜深人已靜,她卻仍著一身海棠色如意紋刺五鳳的皇后常服,滿頭珠翠奪目,顯得雍容華貴至極。只是此刻她一雙細長美目眼神陰冷,盛滿了毒怨,許久才斜眼,狠狠剜了一眼地上已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翠枝,勾唇冷笑一聲,又將目光不屑地移開,這才慵懶出聲:“道春,住手?!?/br> 宮外,那個黑影正伏身趴在正殿殿頂之上,輕手輕腳地將一塊瓦片取下,向下探目窺聽。 打人的大宮女立刻停手,翠枝腿一軟,癱在了地上,哭得口齒不清:“奴、奴婢……不是故……故意的……求、求皇后……皇后娘娘……饒恕……嗚嗚嗚……” 海微聽了,瞳仁一翻,咯咯冷笑:“呵!這點事都辦不好,還有臉要本宮寬???本宮若是饒了你這個辦事不利的廢物,那本宮威名何在?!” 道春忙奉上一盞新茶上前:“娘娘喝口茶潤潤吧,這等賤婢不足娘娘動氣,仔細氣壞了身子?!?/br> 海微伸手接過茶杯,才啜了一口,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下一秒又將茶盞砰地一下重重砸在桌上,一雙畫得精致的黛眉高高挑起,朱唇咬緊,面上再次陰冷起來。熱茶四濺,將道春嚇了一小跳,小心翼翼地問:“……娘娘,可是這茶……味道不對?” “這碧螺春雖是極品,也不過是尋常茶種罷了,這下又叫本宮想起皇上常年賜云霞宮那賤人奚丹獨產的納般花茶!這茶本就不易得,況且從奚丹至孟國,哪怕是快馬加鞭也要大半個月才能到,皇上對那賤人用的心思,可當真是叫本宮恨極! “本宮礙著皇上的面子,只好言好語派人去請,這賤 . 人倒不知好歹起來,三推四阻地就是不來!還有她宮里的下人也是愈發狗仗人勢,竟然一見本宮宮里的人便避而遠之,害得本宮只能派這些新入宮還面生的廢物去!尤其是那個娜依罕,呵!一個異教的烏合之眾也敢對本宮口出狂言,怕不是覺得這些年自己的手下還沒死夠?!真真是當本宮好欺負了!” 說著,海微美目一瞇,又偏頭斜視那地上的翠枝,眸中恨意噴薄欲出,皆射向被無辜拿來撒氣的翠枝。 “道春,本宮不想再見到這個礙眼的東西,拖出去杖斃!” “是?!薄〉来焊诨屎笊砼远嗄?,對處理不中用的宮人這種事早已得心應手,招呼了幾個宮人便一同將哭饒的翠枝扭送了出去。 海微出夠了氣,便身子一軟靠在了石榴紅繡芙蓉軟枕上,閉目輕揉著發脹的太陽xue,又一邊自言自語道:“哼……皇上,臣妾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盤,這十三年來臣妾都沒能弄死她,還眼睜睜瞧著她把孩子生下養大,是臣妾下手軟了,也算她命大。不過既然皇上你對臣妾一向無情,那就也別怪臣妾對她無義了——這次臣妾倒要看看,她還有沒有這個命!” 說著,她睜開眼,直起身得意地冷哼一聲,便又喚道:“來人!” “娘娘,奴才在?!薄『钤谕忸^的大太監常壽聞聲應道:“娘娘有何吩咐?” “派家奴傳話給本宮父親,請他明日下朝后來長樂宮一趟,本宮有要事相商?!?/br> “是,奴才這就去?!?/br> 似是胸中激怒緩解,海微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傲慢做派,身子也放松了。她慵懶地倚在軟枕上,從頭上拔下一支紅玉翡翠鳳凰釵,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沿著那質地珠圓玉潤的釵身撫摸,隨即陰惻惻地勾唇一笑:“昭妃,這一次,本宮看你母子三人還能往哪兒逃!” 至此,殿頂上偷聽的黑影沒有猶豫,輕手輕腳地將瓦片置回原處放好,緊接著身形敏捷一閃,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