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緹風味
在秦杏的頭上懸浮著一幅巨大的彩綢,銀色的流光蜿蜒地游走其上,教它不像是布料,更像是一段凝固的有色的水。 她垂下眼瞼,睫毛微微顫了一顫: “……就是這樣,我把刀刺了進去?!?/br> “刺進去之后你有什么感覺嗎?” “什么樣的感覺?” “悔恨,恐懼,或者釋然?” “沒有,剛開始的時候,我什么感覺也沒有?!?/br> “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刀已經刺進去了。直到她的血流到我的手上……” “我才意識到我在殺人,她就要死去了。我從來……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殺了她?!?/br> “你很驚訝嗎?在此之前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懲罰瑪蒂爾妲嗎?” “我沒想過?!?/br> “……或者說我全身心在想別的事,以至于我沒有意識到,我對她已經抗拒到身體搶先于理智的程度了?!?/br> “是在想那個傳說嗎?關于國王依仗神明的名義侵害少女的那個?” “有一部分是。我很討厭那個傳說,它引發了我一些很不好的回憶,一些我以為我已經能夠接受的事,但我當時主要不是在想這個?!?/br> “和她最后和你說的話有關系嗎?” “你知道她最后跟我說了話?” 秦杏加重了語氣,轉頭看向身旁的康斯坦丁,他停止了在面前浮窗上的寫寫畫畫,非常自然地解釋道: “那并不是一處會使她立刻死去的致命傷,我是這樣猜測的。以瑪蒂爾妲的性格,她是絕對要對你再說些什么的,不是嗎?” “是?!?/br> 彩綢柔軟的時常變幻的陰影籠住了其下的秦杏,她的神情像一朵微風中的云,似乎在飄忽,又似乎只是幻覺。 “我總在想我會不會變成她?!彼路鹦牟辉谘傻匮a充道。 “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在我看來,你明明和瑪蒂爾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br> 她從舒適的躺椅上坐起身,手指探進烏黑的發辮里,慢慢觸了觸發間的綠絲帶,她盯著裙子上鮮紅的斯拉達莓。 “卡甘老師,可以結束了嗎,我有些累了?!?/br> 這結束并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但他仍立刻收起了用于記錄的浮窗,眼鏡上淺藍的光影如潮水般倏地褪去,露出那雙屬于他的宛如春日天空的雙眼。 “當然可以,只要你決定結束,我們就立即結束?!?/br> “謝謝,麻煩您了?!?/br> “秦杏——”他也跟著秦杏站起身,叫住了正欲離開的她。 “能請你收下這個嗎?” 她的目光掠過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停留在他金燦燦的發絲上,他遞來一只裝滿乳白色膠囊的透明罐子。 “這是我們最新研制出來的掩蓋冷凍人氣息的藥物,前幾天剛剛通過臨床實驗?!?/br> 秦杏似乎怔了一怔,還沒等她接過那只罐子,康斯坦丁就先自打開罐子取出一粒膠囊咽了下去,解釋道: “比起其他同類藥物,它效果更加穩定,對身體的傷害也微乎其微?!?/br> “謝謝?!边@已經是她今天第三次向他道謝,康斯坦丁笑了笑,有那么一刻秦杏以為他要探出手來摸她的頭,但是他并沒有,他只是站在那里,鼻梁上的細框眼鏡讓他有一種奇異而柔和的文雅氣質: “不客氣?!?/br> 當趙元謹第三次糾結要不要放棄等待的時候,秦杏從開啟的自動門后走了出來。 “秦杏!” 他下意識提高了音量,很快又壓低了聲音:“秦杏?!?/br> 她被聲音吸引,望向他,停下了腳步。趙元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我在這里最好的餐廳給我們預定了位置,走吧,你該好嘗嘗盎緹星的風味?!?/br> 他非常自然地便要牽住她的手,她后退一步避了開去,面上的神色十分冷漠。 “不必了,趙先生?!?/br> 趙元謹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他的聲音更低了。 “你是什么意思,秦杏,你非要給我難看嗎?”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的話,趙先生,剛才是一個共進晚餐的邀請?” “當然是,我已經定好了位置,我沒必要騙你?!?/br> “我也沒必要騙你,我不想和你共進晚餐?!?/br> 秦杏朝旁側走去,她很明顯沒有和他繼續談話的心情。趙元謹心下一片慌亂,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她的態度會如此之差,他急忙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對勁?如果你不想試盎緹星的風味,我們可以試試別的,這家餐廳也有利沃維坦的特色菜,可能不太正宗,但也說得過去。我們也可以換一家其他的餐廳?!?/br> “趙元謹,誰和你是‘我們’?” 她的聲音陡地高了起來,“放開!我說最后一遍,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他握住她手腕的手立刻松了開來,趙元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秦杏。 “是老林嗎?他逼你做了你不愿意的事嗎?所以你才能進入戰斗班?秦杏,你告訴我,哪怕他有再厲害的背景,我也能讓他付出代價?!?/br> “不?!?/br> 自談話伊始就懸浮在她頭頂的重負沉沉壓下來,她看著他: “你這么不愿意承認你才是強迫我的那一個嗎?趙元謹,你是成年人了,你問問你自己,我們有過的性行為里,能真正算是你情我愿的有幾次呢?” “我當然不太對勁,再次見到初次見面就叫自己‘婊子’的強jian犯,我想無論是誰都會不太對勁?!?/br> 她走近他,那朝思暮想的杏子氣息撲面而來,清甜而微澀。 “你讓我惡心,趙元謹?!?/br> 他聽見遠處奇卡嘉的笑聲,似乎是在笑他,又似乎在笑別人,尖銳地刺進他的耳膜,仿佛要把秦杏的這句話牢牢釘在他的腦子里,不給他一點遺忘的機會。 盎緹星的氣候和利沃維坦星大相徑庭,利沃維坦還是鳥語花香,這里已經是大雪紛飛。 秦杏聽從刺玫的建議,沒有購置厚重的衣物,而是使用了達莎早前贈送給她的探索防護服,這讓她既不必擔心穿著,又能在保暖的同時兼顧輕便。 她攤開手掌,任由那些飛揚的雪花落在自己的掌心,防護服隔絕溫度的功能避免了它們融化。拂過她臉龐的風并不能讓她感覺到真正的寒冷,但是一路走到這里,秦杏原本煩躁的心情也的確逐漸冷靜了下來。她深深吸進一大口氣,才放下伸出的手,余光卻瞥見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長風衣,身材高大,步履匆匆。秦杏沒來由地心頭一震,一個極度荒謬的想法浮現在她腦海,她沒有再多細想,已經不自覺地邁開了步子,快速地追了上去。 探索防護服教秦杏不像是踏著雪,而像是踏過一朵朵輕盈的云。她將將追到那人近前,他便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來。 雪花落了他一身,他灰色的風衣和棕色的頭發上沾滿了晶瑩的白。 “你好?!?/br> “你好?!?/br> 標準的漢語和不太標準的漢語重疊在一起,有一種奇異的滑稽感,他們在紛飛的雪花里輕輕笑起來。 “上次的土豆沙拉我吃到了,很美味,謝謝你?!?/br> “不用謝?!彼宜{色的眼睛看上去還是冰冷冷的,不過說出的話卻是有溫度的,“是我應該謝謝你,你的琴彈得真好,我至少應該給你做一頓餃子?!?/br> “餃子?希望你說的餃子不是水果餡的,我沒辦法想象水果餡餃子的味道?!?/br> “可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你應該吃一些甜的東西,我剛剛送出去了最后一只水果罐頭,不然我現在就把它塞給你?!?/br> “人總是會心情不好不是嗎?事情總不能永遠合人的意?!?/br> “但是姑娘,幾乎我每次遇見你,你的心情都不太好,哪怕是彈琴的那天——你的琴聲告訴我,你的心情并不好?!?/br> 雪花已經成了雪粒,它們碰撞在他被風撕扯著的風衣上,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我不是醫生,但是甜食的確總會讓我的心情好一點。如果你愿意的話,來我家吃些東西吧。就當是我回報你那么美的琴聲,那份土豆沙拉作為禮物實在不夠得體?!?/br> “你保證不做水果餡的餃子?” 他笑起來,連灰藍色的眼眸都變得溫和許多: “我保證?!?/br> 盎緹星的黑夜來臨得極其突然,仿佛天空中住了一個身手敏捷的小偷,只要人的眼睛一離開太陽,他就探出手來,迅速地摘下一幕的明輝,再耀武揚威般地把綴著零星碎鉆的黑天鵝絨搭上去。當他偷盜的行徑被人發現,他早已了無蹤跡,只能讓人白白嘆氣,徒勞地驚異這晝夜變化之快。 街道兩旁的路燈齊齊亮起來,照亮他們前進的路,積著雪的路此時又因夜間驟降的氣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霜,在燈光下瀲著水波似的輝光。穿著探索防護服的秦杏走起來依舊如常,但她身旁的他卻接連打了幾個趔趄,秦杏再度扶住險些摔倒的他,只覺得他像一只冰湖上勉強行走的笨拙的熊,這種聯想讓她很想笑,她只好轉移話題問道: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上次我冒昧去你的公寓找你,卻完全不知道怎么稱呼你?!?/br> 他的耳朵紅透了,這段路實在是太滑了,他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狼狽。 “叫我托利亞吧,你呢?我該怎么稱呼你?” 她編纏著綠絲帶的烏黑發辮隨著她的動作微微地搖擺,她抬起那雙墨綠色的眼睛,聲音終于顯得歡快了些。 “秦杏,你也可以只叫我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