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
皇后的籌謀算不得精巧,勝在精準把握了卓大人一顆人到老年仍然想加官進爵的事業心。外加上皇后一派籠絡了許多世家門閥,底蘊深厚,完全能開得起給卓大人的籌碼。沐氏本身是綿延千百年的大族,皇后這一支在舊主時出了不少高官后妃,甚至把持司馬之位數代之久。同樣,沐氏的姻親眾多,改朝換代之后,有的沒落了,有的仍然顯貴。卓侍郎新婚嬌妻的家族便是后者。即便如此,一個沾親帶故的貴女,在皇后眼中也算不上珍奇,作為交換也不心疼。 確實,論心機深沉、運籌帷幄,朝堂后宮里的人精全加在一起說不定才比得過許青池,但事情不是這么算的。多年來,皇帝一直保持著少年般的熱情和興致,便是因為這小小一方天地里,人不按劇本來演,戲目不按他預測的編排,總是充滿了驚喜和意外,讓人難以厭倦。 對于許青池這種對手,與他比計謀是沒用的?;屎蟪醭雒]時也心懷幻想,認為憑自己的天資、家世和眼界,不久便能將這猖狂的新貴斬于馬下。而后他面對了數不盡的敗局,最后才在皇帝的明示下猛然醒悟,深知只有將許青池拉到另一個棋盤上,自己才有一搏之力。你許以重利,我直接砸錢;你讓人在兒子和仕途里二選一,我直接送個既能生兒子又對仕途有助益的高門嫡女。不是許青池不知道卓大人想要什么,只是他實在給不起,他要精打細算,要施予壓力,要逼卓大人一步步后退?;屎髤s能一步到位,直接將卓大人砸成自己的狗。 夫妻一場,皇帝十分了解皇后的行事風格,也知道經自己調教后的妻子確有與許青池抗衡的能力。他猜到皇后會用不管不顧的打法讓許清池栽跟頭,但要是說他故意看著許大人落進坑里,也不盡然?;实墼缦忍匾馓嵝言S青池,便是想讓他再仔細斟酌,至少不要輸得太慘,讓局面不好看。雖然許青池的臭臉也能讓皇帝被取悅到,但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 成婚前夜,新任卓夫人在閨房痛哭前半宿,昏睡后半宿?;实燮鹨沟臅r候收到了這條消息,可能是睡意未消,他難得對別人的妻子生出幾分憐惜之意,讓人把明天給卓大人新婚的賀禮加上三成。 第二日起來,新娘子梳妝打扮,照例繞了一大圈被送進卓府。路上,她主動掀開簾子,感謝沿途祝賀的百姓,神采奕奕,毫無哭著熬夜的痕跡。而且她笑容美麗不失端莊,配上艷色的婚服和頭面,顯得十分光彩照人,仿佛要嫁給意中人而不是個糟老頭子?;实鄄坏貌桓袊@一句年輕就是好。 似乎有意要給許大人的傷口再捅深點,新娘的嫁妝異常豐厚,探子在里面發現了幾樣皇后的心愛之物。當日賞臉前往卓府的賓客塞滿了三條街,朝中半數官員或他們的使者幾乎都露面了,還有些族人沒撈到一官半職的大族,加急安排了附近的子弟前來?;实垭m然沒有來,卻把受寵的沐中郎將一起派過去送禮。小沐大人是皇后的侄子,卓夫人算是他伯父的妻親,四舍五入卓夫人算他的堂妹。因為一些陳年齟齬,沐家在新朝棄武從文,而小沐大人是第一個走武官路的嫡系子弟。他本人十分自覺,從不和皇后黨的文官打交道,也不常出現在世家門閥們的交際場合。 沐中郎將帶著厚禮前來,卻興致不高的樣子,出場后全程讓皇帝的侍人發言,自己沒跟官員們招呼幾句話就溜了。他的說法是執勤時被皇后逮住,受姑姑的囑托,才跟著侍人來看看堂妹夫。在場眾人都明白其實是皇帝授意,頓時更加亢奮快活起來,現場氛圍被推上高潮。有幾位酒量不大好的官員,甚至直接討論起許青池是不是要失寵,被暗部的人完完整整記錄下來,當晚便被呈上皇帝的桌案。 隨著熱鬧的婚禮落幕,京城上方翻涌的風云更加激烈,而另外一邊,遠在邊關的營地也收到了加急送來的情報。 …… 今日該去浣牡宮?;实蹍s有些不大樂意。 還是與許大人有關。卓侍郎投了皇后黨之后倒是一改往日公正的忠臣孤臣樣子,接連給許青池下了不少絆子以向浣牡宮表忠心。加上許青池算計落空,舍了一個州官女反而將卓侍郎逼去了對面,許多同僚隱隱有些不滿,礙于許大人往日的功績沒直接說什么,但私底下免不了嘀咕,懷疑他是否還是太年輕,少年得志遲早要翻車。 皇帝自然是樂見其成,好幾次按捺不住,十分快樂地暗示許青池服個軟。也不一定直接往龍床上躺,皇帝是個很好說話且心疼臣子的皇帝,許青池要是一時半會接受不了,他也可以允許許大人從唇舌開始。 許青池一如既往陰沉著臉拒絕了。 年輕的權臣有意冷著臉時更顯得容貌脫俗、氣質超絕。如果說他平時仿若雪霽云開,云霧繚繞的秀色山水,眉眼清冽如秋月寒潭,發脾氣的許青池就是萬年不化的險峻雪峰,他那雙被譽為舀了一勺星河的眼睛也結了霜。 好歹知道面前這個孟浪的男人是他的頂頭上司,許青池沒有用滿是輕蔑傲慢的眼睛直視皇帝,然而他眼簾半垂地譏諷皇帝的樣子更讓人心動。從皇帝的視角看去,權臣烏黑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吐出刻薄詞句的紅唇弧度仿佛在挑逗著他,邀請他放肆一番。 聽見許青池拒絕他,皇帝并不意外?;实垭m然唯我獨尊又自戀,也沒自信到以為這點小波折就能讓孤傲的許青池侍君。另一方面,如果簡簡單單就奪取他了初夜,反而是憾事。強迫他也不是不行,但皇帝知道自己會等到許青池自己低頭的那天,便不是很有興趣強取豪奪。許青池有著世間難尋的傲骨和與之匹配的才智手段,正因如此,當他自己彎下腰來,趴伏在皇帝腳邊懇求皇帝的寵愛,那時候不是更美味可口?對于許青池這樣難以臨摹或仿照的絕品孤本,皇帝一向很有耐心。 說到底,臣子和后宮美人不同,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平心而論,皇帝并不認為許青池會在被強暴后還愿意給自己辦事,不叛君就不錯了。 因此,皇帝只是摸了摸許大人仿佛白璧般細膩的手,又裝作體貼地揉捏他肩膀和手臂,沒想太多就把人放走了。 結果許青池第二天就給他告病。理由都是現成的,憂思過重,氣火攻心。至于會不會被同僚嘲笑,許大人是完全不在意的。 許青池窩在宅子里休假并謀劃下一次坑人,沒了他鎮場子的朝堂把皇帝煩得想罷工。許黨的人就不提了,雖然卯足了勁找事,但一向管束得當,許青池沒發話絕不搞大動作,就算尋仇也有條理有章法?;屎簏h就不同了,主事人畢竟成日在后宮,都是通過親信與宮外聯絡,并不直接參與臣子們的談話。加之在皇帝有意扶持之下,擴張勢頭過于迅猛而疏于整頓,內部不同的派系林立,小圈子眾多。許青池休假后,他們便十分得意,暫時將視線從這個頭號大敵轉向其他人,不僅跟許青池的人撕扯,自己人還互咬。那些兩邊都不站的臣子本想冷眼旁觀,結果皇后的人鬧得太兇,許多人被煩得也下場噴人?;实勖刻焐铣褪锹犓麄兓ハ嗍菇O子、嘲諷謾罵,甚至還有吵得不過癮的臣子,剛出宮門就相約郊外比試——這三位臣子是武官或者武官世家出身——皇帝被吵得頭都大了。 皇后為什么不管好他們?是不是故意放這些人來讓皇帝別成天想著品嘗新人?許青池不在眼前,皇帝便自覺地將遷怒對象改為皇后。 沉吟片刻,皇帝撫著下巴微笑道:“許久沒見到林昭容了,朕還有些想她?!?/br> 來為皇帝安排人選的女官是兩朝老人了,頓時明白皇帝的意思,略微思索,算了算宮妃的月事時間,回道:“林昭容應當可以侍寢,那就讓她今晚也去浣牡宮?!?/br> “很好?!被实鄢f。 “這前后順序如何?還是兩人同時侍寢?” “一起吧。林昭容也不用回去,今晚就宿在皇后宮里?!被实塾幸怆鯌屎?,怎么羞辱他怎么來。 女官低頭應下,去吩咐人做準備。 出身高貴的沐皇后并非皇帝的結發妻子,大婚后有幾年非常不受寵,且一直無子,卻在后位安居許多年。若是論對帝心的揣摩,宮內能出其右者寥寥無幾?;实圩屗托碌恼讶菀黄鹗虒?,換做平時,沐皇后肯定翻臉。他盛怒之中略微思索,便明白皇帝的意思。這是明示了要讓他不痛快。 當然,拒絕也可以,皇帝不會直接對他做什么,但第二天上朝的時候就說不準了。明明是這狗男人自己讓他養著瘋狗去咬許青池,這時卻要在他身上瀉火,哪來的道理!皇后怒不可遏,卻也無可奈何。他深知皇帝的算盤,也清楚地知道,只要許青池還活著一天,他就不可能真正地拒絕皇帝?;屎罄ё谝沃?,厚重繁麗的衣袍將他包裹,仿佛一尊被精心打理的美麗人偶,他安靜地掐弄著指甲,眼中閃過一絲陰郁。 皇帝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心愛的妻子,因此,他只要真的要求,皇后必定會妥協。 果然,皇帝一踏入殿內就看到皇后跪伏在地,只披了一件素色外衣,沉默地行大禮迎接他。當年太后挑中沐莊禮,就是喜愛他身為世家貴嗣典范的規行矩止,坐立談笑間的氣度都無懈可擊。這么多年來,皇后無論是在人前還是人后都十分端莊,連發絲都精心打理得宛如黑木雕成,“一絲不茍”。此時他的一頭烏黑長發卻散在后背上,渾身上下除了一對金玉鐲再無其他飾品,盡管他呼吸沉穩,身軀不動如山,在皇帝眼里還是顯得十分嬌弱可憐。 尤其是那雙鐲子,設計得十分精巧,內里被挖空塞了極小的鈴鐺,佩戴者稍微動一下就會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鈴鐺聲。這種鐲子曾在梨園的舞姬間風靡過一段時間,不少宮妃也會給自己的貓兒戴上類似的項鏈?;实蹖⑺p賜給皇后時不懷好意,但壓根沒指望過他會戴上。當時皇后的臉色也的確非常差,陰沉得宛如大軍壓境,讓皇帝開心得晚上吃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