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選擇
八 第二天臨到巳時,嘯影依舊沒有蘇醒。他昏昏沉沉地陷在夢魘里,不是掙扎痙攣,就是痛吟悶哼,只有當我用內息幫他疏通四肢時,他才會精疲力竭地安睡下來,稍享片刻的安謐。 我一夜未睡,但沒有絲毫困意。武宗之術,煉化先天之氣,修造后天之身。從邁入一候之境起,修習者的基本生理需求便會逐漸降低,同時身體機能卻會隨著修行進展而大幅改善和提高。武宗高階者,連續三四日不睡也可精力充沛,只是雖有此能,上位者卻都有意識地遵循著和普通人相差無幾的作息安排。如此可見長久慣例和世俗概念影響之大。 為了安撫嘯影,我比平常起得晚些,但還在正常的變化之內。因著長州還有些不太利索,明飛繼續服侍。他是上一任統領,我一個眼神,他便阻了后面跟進的侍女,自己則放輕腳步、斂了呼吸來我身側,安靜無聲地服侍我洗漱。 我在長醉歌已盤桓四日有余,赴完邀約,也是時候離開了。仿佛知曉我的心思一般,午時剛過,跟著精致菜肴一起,玉寒生派人送來了我的所求之物——長醉閣的解毒圣藥千機。這價值萬金的東西被裝在精美的嵌玉紫檀匣里,由閣內的低階仆從跪捧在我的面前。除此之外,后面還有幾人,捧著其他的木匣和物件。 明飛上前,一一打開查驗。輪到那多出的匣子時,他顯得很是謹慎戒備,完全做好了迎接撲出暗器的準備。 我綴著茶,默默品味這長醉閣里獨有的茶種。待我再抬頭時,正瞧見明飛捧著匣子,一臉古怪地朝我走來。 他躬身行禮,半跪在地,雙手托起木匣,將里面的器物呈至我的面前。 匣內赤色底鍛上,放著一把通體暗銀的匕首,沒有鞘套,造型古樸,鍛造精良。整個握柄雕刻著尖喙下勾的鷹首,護手為羽翼狀。其兩面開刃,刀身堅硬冷冽,刃部纖長鋒利,后曲前銳,隨著光線變換,隱約可見其上的復雜暗紋。 在其旁側,緊挨著一把更為樸素簡單的環柄匕首,可以看得出是同樣的材質打造。不同于做工精巧的第一把,這把握柄處的蛟絲有陳舊的磨損,用來穿繩以便攜帶的圓環也看得出被經常使用。 我立即明白了明飛怪異臉色的緣由。 這兩把匕首,是刀者存身立命的根,由鍛造者為刀量身打造。第一把稱作元匕,由御主保管,之后會被交給刀者宣誓效忠的主人,象征刀的全身心臣服。第二把跟隨刀者,被稱為貞匕,是他的最后殺著。只有最危急的時候,這把匕首才會出鞘,而一旦出鞘,不是敵死就是我亡。沒有第二種可能。 它們都沒有鞘。 元貞雙匕制源于縱橫堡,最早淵源可追溯至三百多年前。最開始,這兩把匕首是有鞘的,但某位堡主認為,刀者存在目的即是殺戮,是攻擊的器,若收入鞘套,即是擱置,失去了最初存在的意義。既如此,不如一開始就不打造刀鞘,以便其永葆鋒銳警戒之心。 這種說法得到了繼任者的認同,并被一代代傳襲了下來。 縱橫堡內,歷任堡主都有專門修建的密室,用來存放這些匕首??梢哉f,這些東西貫穿了我迄今為止的所有記憶,因而只一眼,我就明白過來,這是嘯影的元貞雙匕。 但武宗中人饋贈佩刀,從來只移交自己手里那把元匕,貞匕由刀者時刻貼身佩戴,從不離身。除非死亡,或者……被廢棄后的回收。 如此可見,作為刀的嘯影,是徹徹底底的被他的御主廢棄了。昨日我帶走的,不過是長醉閣的一個侍奴。 現下,玉寒生又派人將嘯影的元貞雙匕給了我。于是意義完全不同。自此,嘯影此人,從里到外,從頭到尾,都是我顧廷歌的所屬物。而至于這把刀是棄是啟,全在我一念之間。 我瞇起雙眼,蓋上茶碗,將茶盞放到了小幾上。這是示好?還是試探?仰或,只是玉寒生閑來無事的消遣? 我從木匣中拿起那把從未用過的元匕,湊到眼前細細打量。這把匕首是用最堅固的玄鋼鍛造而成,工藝復雜,造價不菲,削金斷玉易如反掌??梢钥闯?,當年玉寒生是真的很喜歡這把刀,所以就連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戰用途的這兩把匕首,都不惜重金和人力,如此精雕細琢而成。 我站起身來,將這把匕首收到袖中,從容邁進里間的臥房。 正是日頭高掛之時,寬闊空曠的臥室垂著厚重的紗簾,阻擋了陽光和熱度的入侵。最里側的床架籠起巨大的黑影,一個男人光裸著跪在明暗交界處。他脊背筆直,肩線流暢,如青松勁挺;不著一縷的蜜色肌膚全部袒露在外,肌rou結實、腰窄胯寬,十分惑人。只是纏繞在傷處的繃帶染了隱約的血跡,實在是有點礙眼。 一個時辰前,這個昏迷的男人醒了過來。那時我正倚在床頭,用我半碗水的醫術,替他撫脈、查探他的傷勢。結果這人許是燒糊涂了,一睜眼就反射性地出手攻擊,幾招又急又猛的近身招式全是殺招,虧得他內力被封,我又應對及時,才沒造成什么實質傷害。 這樣折騰一遭,他總算清醒了。我還不及說什么,他就跪到了床下,低頭請罪之后,便一動不動地當起雕塑來。我讓他起身他置若罔聞,我丟過去的衣服他視若無睹,幾次三番被無視,我直接選擇轉身走人,出去喝茶用膳。 “你要跪到什么時候?” 我站在門口,悠悠問道。 “下奴沖撞貴客,按閣里規矩,請您責罰?!?/br> 沙啞低沉的男低音,是和昨晚暗室時相差無幾的無波語調。 我一步步靠近他,將他的僵直緊繃看在眼里,頭一次接了他的話:“怎么罰?” 沉默。 還是沉默。 “你可以講講之前客人們用過的花樣?!?/br> 我加重了最后一個詞,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男人不語,就在我以為這個問題同樣不會有答案時,他開口了: “除了閣主和您,下奴……”他頓了頓,聲音干澀低微,“沒伺候過其他人?!?/br> 我哦了一聲,用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頭,讓這把刀在我面前再無所遁形。 這個男人,額頭飽滿,眉骨高挺,眼窩深陷,翡翠色的眸子宛如碧玉,幽深而迷人。單看上半部分,完全是世家公子的瀟灑俊朗。但他同時又有過分鋒利的下頜和平直淡漠的唇線,以及硬直冷冽的臉部輪廓,這使得他完全成了常見的刀者模樣,甚至襯得那本該多情柔軟的深邃綠眸,也格外的肅殺冷酷。 在我的灼灼注視下,他乖巧地收斂眼睫,避過我探究的目光。全身上下大開破綻,故作得毫不設防。 這刻意調教出的“柔弱乖順”,和暗室中舔我手指時的討好乞憐,完全如出一轍。 “閣主會用鞭子抽下奴?!彼麕缀跬耆]上了眼,身體為了遷就我的高度,而向上挺得更直,“您如果喜歡,也可以這樣。下奴皮糙rou厚,經得住,您可以盡興?!?/br> “只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將下奴先前的僭越無禮告之閣主?!?/br> 他明明是把刀,卻除了這副殘留的皮囊,沒留下任何一點昔日的凜凜威猛。我明知這禍首是誰,卻還是無法壓制心上蔓出的不悅和嫌棄。 “這是在討價還價?”我嗤笑出聲,手指下滑,掐上他的脖頸,他被迫睜眼,“如果我不呢?” 出乎意料的,那雙翡翠色眸子竟飛快地閃過一絲慌亂。雖然很快就被疏離與死寂覆壓,但我眼神一向很好,不會錯認。 “我很好奇,如果玉寒生知道你意圖傷我,他會怎么對你?”我慢條斯理地問道,言語間頗有幾分興味。 實際上,我可以不提此事,但我必須要問。 嘯影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的面色瞬間發白,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想回答我的問題,卻又不敢回想。 我緩緩吐出那些清晨才得來的消息: “是再將你貶斥為最低等的性奴,供這閣里的下等仆役發泄?還是讓你日日夜夜被男人輪番cao干,不得休止?他們會進入你后面的小洞,射下骯臟污穢的種子,于是你一個男人,便會懷孕大肚,再如婦人一般產出乳汁……” “——我說的這些,你猜會發生嗎,嘯影?” 話音剛落,男人身形猛烈抽搐。他掙開我的鉗制,有那么一瞬,我以為他要撲身而上奪我性命,那濃烈的殺機激得我本能就欲防護,卻見他動作遲滯了一下,隨即,那滿斥的寒意倏地消散,然后他垂落頭顱,膝行后退回陰影之中,安靜虛弱得一如之前。 “恨嗎?”寬大的袖袍中,我用指腹摩挲著元匕的鷹首,“想對他報仇嗎?” 我望向他的方向,迎接我的只有黑暗中,那影影綽綽的高大輪廓。 我等了一會,依舊沒有回應。 “我可以幫你。 “那些碰過你的人,只要你開口,我都幫你殺了。如果你更想自己動手,那也沒關系,都可以?!?/br> “只是凡事都有代價。你的身子,就是我索要的酬金?!?/br> 這一次,我聽到一聲非常輕微的低笑,充滿疲倦和自嘲: “……這具惡心詭異的身體,值得這個價錢?” “當然?!蔽液敛华q豫道,“很美,我喜歡?!边@把威風凜凜的戰刀,極具力量和美感,抱在懷里,就像那伴我數十年的佩刀,雖然又冷又硬,但沉甸甸的,讓人無比安心。 嘯影似乎被我的直言驚到了。 他又不說話了。 我從袖中拿出那把元匕,遞到了他的面前: “如果你還有所顧慮,看見這個,總該有個答案了吧?!?/br> “——現在,告訴我,你要殺了玉寒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