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外的長凳上并排坐著兩人。

    陳語由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那燈昏暗，確實讓人神志不清。他在醫院里作為實習度過了幾個年頭，也見過太多的病人，陳語由以為自己早已經對一切病痛麻木。

    可是他無法保持平靜。

    醫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氣味逐漸麻痹他的神經，他皺著鼻尖，手指松開又攥緊，那手掌心早已經滲出汗來，指甲也死死的摳入那皮rou里面，可他閉上眼睛告訴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讓眼底的水霧涌出來。

    身旁的人打破了這平靜，張進的眼底泛著濕潤的水汽，他聲線低沉，甚至有些啞，“我從小是看著她長大的?！?/br>
    陳語由顫抖的抬起頭來，張進卻沒有看他，他只是自顧自的說著，像是在講故事，把陳語由當做一個聽故事的人。

    “我沒有小孩，一直以來都把喻止當做自己的女兒看待?！?/br>
    他的聲音開始哽咽，但卻忍住那翻涌的情緒，讓自己繼續說下去，“自從老爺和夫人離婚之后，她就被老爺帶到了國外，老爺對她很好，只是不善于表達，所以她反倒和我更親近一點?！?/br>
    “小時候，她就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太一樣，她小時候就有畫畫的天賦了?！?/br>
    “后來她和姥爺吵架，自己一個人跑回到國內。我沒有跟在她身邊，那中間過了五年時間?！?/br>
    “五年時間是長是短，我不知道?！?/br>
    “她自己就回來了，也是那個時候她的手掌多了那道疤?！?/br>
    張進的肩膀抖了抖，他起身背對著陳語由，聲音顫抖的繼續說著：“因為那道疤，她半年都沒有再拿起筆?！?/br>
    陳語由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周遭的聲音似乎都從他身體里抽離出來，他讓身體靠在墻面上，那從心臟涌出來的酸澀感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不斷地鞭打他的五臟六腑。

    他的手臂緊緊攥住胸前的衣領，那眼淚一滴滴止不住的流出來，他不斷地大口的喘氣，努力讓自己不發出聲音。

    只聽見張進重重的嘆了口氣，他慢慢轉過身來，他的鬢角已經有些白發，眼底里盡是疲憊，張進對上陳語由的眼睛，目光灼灼，他輕聲道：“我們家欠你一條人命?！?/br>
    “可是喻止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愛你。直到老爺去世，她才敢見你?！?/br>
    “哪怕喻止再也不能畫畫，也要告訴你，她愛你?！?/br>
    “她曾經把畫畫當做她的生命那樣熱愛?？赡鷧s分走了比她生命還多一部分的愛?！?/br>
    張進慢慢地走近陳語由，他一字一頓的問道：“陳先生，你說愛和恨，究竟是什么？”

    醫院走廊的午后的陽光格外的刺眼，透過那透明色的玻璃照射進來，投射到兩人的身上，陳語由慢慢的抬起頭，他抬起手臂機械的擦拭著自己的眼淚，那刺眼的明黃色晃的他幾乎睜不開眼。

    陳語由緩緩抬起頭來，嘴唇輕輕動著：“愛是什么?！?/br>
    那是四年前的一個午后。

    是夏天，他在去學校的路上騎著自行車，為了躲路邊的流浪貓，他連人帶車直接摔倒在路邊，他的手臂蹭破了一層皮，血順著那傷口就流了出來。

    但更糟糕的是，他剮蹭到一輛黑色邁巴赫，車的事情不大，只是脫了一點漆，但從陳語由的認知里面，那車補漆就不是一個小價格。

    那天太陽大的厲害，他大概等了半個小時，那車主才慢慢地從邊上的畫室走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喻止。

    沒想到車主是一個好看的年輕人，實際上用好看來形容是有些不夠的。這人低著頭，短發被她半扎起來，露出一截光潔的脖頸，沒有喉結。

    陳語由一驚，她是女生。

    沒來得及想太多，他的后背被汗浸濕，于是陳語由一臉歉意的看著車主說著抱歉，說自己蹭壞了她的車。

    她抬起頭，捧著幾盒零零散散的顏料，皺起眉頭，目光停留在他流著血的手臂上。她甚至連車都沒看一眼，淡淡道：“沒事?！?/br>
    喻止的眼角低垂，似乎在意的只有懷里的顏料。

    陳語由瞪大眼睛，他再次認真重復道：“是我剛剛不小心碰到的，大概要多少錢，我賠給你?！?/br>
    她終于抬起頭來，對上陳語由的目光，她的眼底里似乎染上了一些不同的情緒。

    陳語由試探性的看著她。但她卻又皺眉，沉聲說道：“都說了，用不著?！?/br>
    她再次拒絕了他。

    陳語由剛想再說什么，她卻已經打開車門發動車走掉。遠遠地，他只看到了車的一點點尾巴，那車牌照S加上四個八。

    后來陳語由回到學校，陳野看到他手臂的傷口，大驚失色道：“陳語由，你這干什么去了，怎么摔成這樣?！?/br>
    他搖了搖頭，和陳野說了這件事情，陳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甚至比他還要驚訝百倍，他重復著問道：“多少，你說那車牌照？”

    陳語由抬起頭來默默重復道：“S8888?！?/br>
    陳野瞪大雙眼，陳語由似乎抓到了什么線索，連忙問道：“你認識？”

    “她是我鄰居?！?/br>
    陳語由馬上從床上跳下來，驚訝道：“你能聯系到她？”

    陳野卻搖了搖頭，認真道：“真不是我不幫你，她都搬來一年了，我從沒見過她人，我就見過她那車?！彼D了頓，又補充道：“況且她都說不要你賠了，你笨不笨，陳語由，你還是想想明天的期末考吧?！?/br>
    那陣子醫學院的期末考一場接著一場，確實也沒時間去聯系那車主。

    這事兒就過去一段，但臨近暑假的時候，陳語由去陳野家里面玩，卻在陳野的小區里面再次遇見她。

    那天晚上，陳語由被陳野派去前往樓下大超市，買冰鎮可樂來配那份燒烤外賣。

    在結賬要走的時候，卻迎面撞見那人，她的手指不知道被什么割破，來這里買創可貼。

    她穿著黑色的睡衣，外面披著一層圍巾，那衣服邊角蹭著彩色的顏料，花花綠綠的，像一面旗幟。

    她又是讓人能夠過目不忘的長相。

    陳語由突然來到她的跟前，輕聲道：“你好，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br>
    她今天沒有把頭發束起來。

    而喻止忽然抬起頭，她的眼眸是深黑色，眼睛輕輕的上挑，莫名的讓人覺得有壓迫感，卻偏偏又冷清的像夜晚的月光。

    一陣風吹過來，她的發絲飛舞。

    陳語由感覺自己的呼吸似乎在那瞬間停滯住。

    那風似乎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