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馬醉行42、是或不是
秦朗終是要管事談的,照這速度到驍竹都要月余時間了。 因心頭掛著事,也就無心欣賞路旁的風景,大約他眉頭微鎖的模樣引起了澹臺眜的注意,澹臺眜看了他幾眼忍不住開口問:“秦兄弟可是有什么煩心之事?” 秦朗回過神看向澹臺眜,原本對于某些隱秘的心事秦朗是不喜歡跟人訴說的,但是對上面前這個男人的那雙眼,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許是為了那么一點熟悉感,或者是連日來的滯悶讓他有了一吐為快的欲望。 “我一摯友,許久未見,不知道他現在過的可好?!?/br> “即是摯友,為何不能約個時間見上一面?或者書信問候?”澹臺眜面露不解。 秦朗垂下眸輕聲說:“因先前我做了一些令他不開心之事,他或許是還在生我的氣?!?/br> “恕我直言,若是真心相交的朋友,何不敞開了解釋,若有錯,必有彌補之法。還是說……秦兄弟不愿彌補?不愿向他認錯?”澹臺眜的語氣有些低沉,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然而此刻的秦朗陷入一種自我質疑的糾結中,也無心分辨他的語氣,只無力地解釋:“子恒不知,有些事,并不是一個認錯可以解開的?!?/br> 他不是一個確立了目標還躊躇不前的人,當初不是沒有深思熟慮過,然而他們之間橫杠的不只是皇權眾目,而是兩個文明孕育出的思想。若要問現在他這連日來在糾結什么,不過是……他想他了。 想念一個人,沒意識到的時候似乎生活也不會少了什么,一旦嘗到這個滋味,就迅速擴大范圍,生活仿佛處處都能聯想到他,就連遇到相似身形的人…… 對座的澹臺眜手指微微蜷縮,抵在唇前悶咳,到底沒繼續說下去。他知道秦朗不是耳根子軟的人三言兩語能被說動,這個青年似乎有一套自己獨特的思維模式,誰都無法扭轉他既定的想法。 等到澹臺眜緩下氣,才喚來下屬吩咐了幾聲,命他去與管事協商,走捷徑。 轉過頭看到秦朗目露不解,解釋了一句:“看得出來,秦兄弟有些急迫,驍竹之行對你來說十分重要?” 秦朗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子恒身體不適,卻要屈jiu我,實在不該這樣。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趟是否有意義,我……” “難道,正是關于你口中的摯友?” “……可以這么說吧?!?/br> “那能幫到秦兄弟,在下欣然之至?!卞E_眜揮了揮手,說:“不必感到歉意。實際上,在下也是要加快進程的?!?/br> “哦?”秦朗心里一松,如果可以的話他是不太想欠人人情的。 “我的毛病,正需要去驍竹一趟,自然是越快,對我的病情越好?!卞E_眜毫不隱瞞地說。 秦朗心中一跳,壓下心中的驚疑,目光仔細地巡視著澹臺眜臉上的神色,不愿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他看著澹臺眜慢慢地說:“子恒,先前一直怕失禮不敢多問一句,只這連日來看你一日三餐一頓不落地喝那般苦藥,在下十分不忍,便想借此時多問一句,還望你勿怪,兄可愿告知你身體是哪里不適?” “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卞E_眜微微勾唇,迎著秦朗的目光一字一句的回答:“不過是,傷到內腑,需要去取一味藥而已?!?/br> 秦朗驀然捏緊了手指,半響才找回聲音說:“哦,是嗎?” “還真巧?!?/br> “何巧之有?”澹臺眜虛心求教的模樣,令秦朗第一次有種棘手的感覺,他確實看不出面前的澹臺眜有易容痕跡。 但是這個世界上內功巫蠱都有,那人皮面具什么的也不會缺了。要是會點縮骨功易容術似乎也無甚稀奇。只是對方這般似是而非的模樣,秦朗反而沒有足夠的勇氣跟他確定。 馬車里先前相談甚歡的氣氛一下子了無蹤跡,好像又回到了初見時相對而坐各自沉默的時候,不,或許更糟糕。 一旦心中有了大片的懷疑,秦朗就再也靜不下心來了,尤其是感受到偶爾對方掠過自己的目光,他簡直如坐針氈。 “唔——咳咳……”正在秦朗胡思亂想的時候,澹臺眜悶聲咳了起來,心里有了懷疑,秦朗對澹臺眜的虛弱就有了更直觀的感受,若是……怎樣的重傷會令那人成了如今這般吹不得冷風苦藥當餐飲的模樣? “你……你還好嗎?”秦朗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他一想到那個人若是有萬分之一可能成了如今這樣,而原因還在他這里,他就沒法再如從前那樣滿不在乎。 “秦兄弟怎地……咳咳……這般神色?”澹臺眜臉上帶著愉悅的笑意,仿佛胸口悶痛的人不是他一樣,啞聲輕問:“你很在乎?” “……”秦朗先前都沒好意思盯著他看,此刻才注意到他收入懷中的手帕帶著一抹暗紅,他猛地起身,甚至顧不上車頂撞痛了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盯著帕上的殷紅,艱澀地說:“你……” 握在掌心的手腕帶著熱度,“你還發著低燒?!?/br> “無妨?!卞E_眜漫不經心地將手帕收了起來。 “你剛吐血了?!” “你怎會這樣?”一連急急地問了好幾個問題,秦朗死死盯著澹臺眜唇邊殘留的一點點血跡有些不知所措。 “嗯咳……原因不是,方才告知秦兄弟了嗎?”澹臺眜收斂了笑意,低垂著眼看著秦朗握在他腕上的手指,緊的發痛,他緩緩抿緊蒼白的唇,猛然抽出手,微微側過身冷然說:“秦兄弟,你失態了?!?/br> 秦朗捏緊了拳頭,緩緩坐回自己的位置,他看了一會兒澹臺眜拒絕意味的側臉吐了口濁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已經有大半肯定這個人的身份了,既然人已在此,又有什么不能解決? “是,是在下失禮,還請子恒兄包含?!鼻乩誓λ笾种?,感受著指尖還殘留的熱度,輕聲說:“方才子恒說的對?!?/br> 澹臺眜不知秦朗的意思,只微微側過臉傾聽卻不作聲,秦朗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說:“子恒有一句話說的對,既是摯友,又有什么不可解釋?!?/br> “我與那人……身份有別,在下命如草芥,他卻是人中龍鳳……” “想不到閣下也是那等世俗之人,我以為以閣下的風姿,必不是那等庸俗之輩,既畏懼皇權自卑于身世,為何不見你對永寧郡那些個二三流世家子弟卑躬屈膝?”澹臺眜反唇相譏,語氣恁是不信。 秦朗無意追究他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他在永寧郡的行事,只緩下語氣繼續說:“在下的話沒說完,以上是旁人的想法,那些在我心里本當不得什么,天下之大,何處不能自在的活,皇權與我何干,只他的身份既是優勢又是枷鎖,我卻不能自私地將他與那些割離開?!?/br> 澹臺眜看向秦朗,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來,秦朗抬手安撫,說:“我自然也設想過,山不能就我,便我去就山?!?/br> “然而山川偌大,我若渺小豈不只是山前螻蟻?談什么平等相交,談什么長久?我要的從不是依附,而是旗鼓相當,彼此相依?!薄俺錾咽亲⒍?,你說這些不過是徒增困擾?!卞E_眜沉默了片刻才接著說?!叭粽娌唤橐馍矸?,又怎會非要將兩人放在一個臺面上?!?/br> “說到底,秦兄弟還是因你‘摯友’的身份膽怯了?!?/br> “若是我想給他十里紅妝八抬大轎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呢?”秦朗看著澹臺眜認真地說。 “你……”澹臺眜哽了半晌才吐出兩個字:“荒唐!”若不是看秦朗不似玩笑的樣子,他都要以為是秦朗故意戲弄他。 “怎說是荒唐?只要我給的起籌碼,就是東胤皇帝陛下的寶貝弟弟,……”秦朗勾唇說著。 “慎言?!卞E_眜目光尖銳地瞪著秦朗厲聲喝止,隨后恢復了冷靜的神色道:“我知秦兄弟有些許好本事,但我勸你不要太狂妄,何不把你的聰明才智放在該用的地方?!?/br> “不,我只認事在人為?!鼻乩蕮u了搖指頭,澹臺眜是那人也好不是也好,他說這話不是為了給他聽起來好聽,而是他確實想過。 不夠愛的時候,他離開是認真的,夠愛的時候,龍潭虎xue也愿一闖。 “你不過是……不愿面對罷了?!卞E_眜扯了扯嘴角,閉目掩上了眸中的情緒。 兩人的這場對話算是有了不歡而散的架勢,然而秦朗此刻到沒了先前的焦急,管事得了澹臺眜的吩咐,車隊明顯加快了進程,走了半個月便過了西寧幾個邊陲小鎮來到驍竹國境,只是沒想到,他們的車隊被攔在了城門外。 “官爺,這是怎么回事?咱可是驍竹地道的子民,可不是細作??!”管事試圖與城樓上的守城兵交涉:“您可以打聽打聽,咱們鴻嘉商隊可是剛前不久從府城里出去的,這不是載了貨回來準備獻給宮里的貴人的……” “您看這交貨時間眼看到期,貴人怪罪下來,小的們擔待不起啊……” 以前一貫給鴻嘉面子的侍衛這回卻意外地不為所動,任憑管事的怎么說都不搭理,邊上走來一名將領看著有些面生,見管事們還佇立在城門前,抽出箭矢向管事射去,若不是邊上的護衛拉得快,這支箭就要扎進管事的腿了。 “走走走!大皇子有令,即日起不準國門有人進出,違令者誅!”那名將領語氣不耐。 “好好好……我們走我們走……”管事嚇得同手同腳地往車隊走來,走到秦朗這架馬車邊上時,背對著守衛的臉上哪里有半分貪生怕死,他沉著臉低聲說:“驍竹內必定是出事了。先離開此地,少爺會想法子接應我們的?!?/br> 他們裝作離開的模樣回到了最近的鎮上。 這個鎮是附近幾個小國以物易物漸漸發展起來的,屬于三不管地帶,此刻也是住滿了人,街上的行人尤其的多,基本也都是進不了驍竹在此地逗留的商客。 坐在茶棚里,秦朗端著粗糙的碗喝茶,耳邊不斷傳來各地口音的話,些許聽得懂的字眼連起來大多都是關于驍竹境內發生的事。 驍竹這任皇后進宮晚,宮內已有了貴妃生的大皇子和六皇子,期間的都夭折了,等到皇后的嫡子出生,大皇子都弱冠之年了,皇帝身體不好,朝中立嫡立長的聲音都有,驍竹皇帝耳根子軟,搖擺不定,反而造成了大皇子的野性蓬勃生長,有朝中的一批支持者,與注重正統的那一方有了抗衡之力,如今這樣的局面,顯然宮內有了什么變故,被大皇子鉆了空子。 若是等,或許就得等奪嫡結束朝中穩住后了。 除非有其他勢力介入剎住大皇子的氣焰,這也是為什么大皇子第一時間控制了城門,這樣朝中的人就沒法去外面搬救兵。 “二位爺,這邊請?!苯K于安排下來的管事將秦朗澹臺眜等人七彎八拐地帶到一個位于弄堂深處的一個石頭搭建的屋子。算是這一帶房屋里看得過去的模樣了,里面已經打理好,等秦朗幾人到的時候里面甚至熏上了艾草的味道。 “這是沾了子恒的光?!鼻乩试谖輧茸潞竺吹陌l亮的杯子輕笑著說。 本就地方有限,他被安排著跟澹臺眜住在東廂的里外兩間,一路上若是客棧房間不足的時候都是拼間住,此刻也慣性地走到澹臺眜屋里倒杯水喝著,閑聊兩句。 “秦兄弟也是貴客,若不是我,鴻嘉的人也不會怠慢你的?!?/br> “也不知幾時能進。子恒今日感覺可好?” “無妨,左不過就是肺腑積血,既然已到驍竹境內了,時間也不會太久,我還熬得起?!卞E_眜語氣隨意。 “肺腑積血?”秦朗咀嚼著這幾個字,起身走到澹臺眜面前,“我想看看你的傷可以嗎?” “這……恐怕不便……”澹臺眜看著秦朗越來越近,背著光的身影令他不適的皺了皺眉,抬手想令他退開些許,卻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在下好奇,怎樣的傷令子恒連掙開我的手都這邊無力?!鼻乩首ブE_眜的手腕一步一步逼近,令他忍不住后退著跌坐在床上?!胺拧∈??!?/br> “不,您該說,放肆!”秦朗低下頭聲音溫軟,帶著一點幾不可查的親呢,他目光近距離看這澹臺眜的脖子,始終沒找到他人皮面具的蛛絲馬跡。 “秦兄弟你太近了……” “子恒太見外了,怎么說我們也曾抵足而眠過,就是讓我看一下你的傷,應該不為過吧?”秦朗回想起先前客棧房間不夠時跟澹臺眜擠在一張床上盡沒留心他的傷,十分懊悔,然而或許是與東方靖那般關系令他對同性也敏感起來,光顧著保持距離避嫌了。 “不,我……住手?。?!” 秦朗嘶啦一聲將澹臺眜的衣襟向兩側拉開。一條凸起結著暗褐色血伽的傷口就在偏離心臟幾分位置,可見當時的兇險,周圍更是分布著不少狹長的刀傷。 “……”秦朗失聲地看著這些傷,半晌一動不動,澹臺眜甩開他的手,將衣襟攏了攏,輕嘲一聲說:“就這些,看也看過了,閣下可以離開了嗎?” 秦朗啞聲退開一步,看這澹臺眜說:“這樣重的傷,想必當時……分外兇險?!?/br> “好說,鬼門關轉一圈回來,本以為老天待我不薄,卻不想被人心口又補一刀,這才是我此時來這里的原因?!?/br> “抱歉,我……”秦朗正想說什么,卻頓住沒有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