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面色紅潤的白髯老兒仰起頭，終于在草木掩映的高處找到了那個正在采藥的身影。采藥人不知年齡幾何，看上去約莫三四十歲的模樣。雖還算壯年，而經年沉淀改變了氣質，或許少時的故交也不能輕易將他認出了。

    白胡須的人嘆了一口氣，沖他說道：“嚯，世人皆云蒼太師是山中高士，應該每日煮茶養鶴，頤養天年。怎么今個見了，還在攬這不要命的勞苦活計？不如速速下來，與老夫下盤棋?！?/br>
    蒼梧聽出了來者的聲音，繼續用小鏟刨著土，問道：“坤麒已經回來了？”

    “可不是，比預估的行期多了足足三個月！那日正開會呢，他一拍桌子起立，面色凝重，說是要響應召喚，轉身離了席。本以為他內急，直到第二天廷議，搜遍大衡宮都不見人影。才知原是奉天啟去尋真命天子了?！?/br>
    老人連連擺頭，語氣間盡顯不滿，告狀一般倒出話來，“大冢宰（丞相兼吏部尚書）的位置一直給那心高氣傲的黃毛小兒占著。走之前還沒指認代班人，公文堆得如山高，前些日子給他一并送去了?！?/br>
    蒼梧確認了藥草的氣味，慢騰騰清理草根上的土塊，“朝中之事，與我何干？”

    “嗬，別來這一套，每日都能看見傳信的青鳥往西邊飛哩?！蹦枪賳T白胡子一吹，佯裝生氣的模樣，“老夫既然如約前來提醒，你猜新王是什么來歷？”

    “你是說……”蒼梧停下了動作。

    “回朝履職的奏表，老夫早就為你代筆呈給新王了?！彼壑作仔Φ?，“線已布好。小友，老朽替你執子，過來下盤棋吧?！?/br>
    西海之極，日月山。

    星辰炳炳，越過山峰，沉入天海盡頭。黎明之際，正值山間最清寒的時候。一匹白身朱鬣、雙目炯炯的高俊文馬從密林中躍出，載著它的新主人來到云霧繚繞的谷中。

    黑底紅紋的馬鞍上，墨發飛揚的年輕女子正是坤國的新王。新王受禪已彌月，朝中仍有一人缺席。坤王采納了大宗伯（禮部尚書）的提議，御駕親臨西海之嶼，登赴靈瑤觀，迎請太師蒼梧。來時不巧，恰逢那位傳說中的神醫蒼梧外出，無法即時拜會。將堂堂國君晾在一旁數星星，實乃過分。好在靈瑤觀的管家是個老機靈鬼，大爺撇嘴一琢磨，想起了太師隔三差五就嚷嚷著要送走的蠢馬，便讓馬僮先行牽來，獻給王上。

    竟是千年難逢的騎獸——文馬“吉量”。

    文馬大如雙峰駱駝，身側有翼，既可展翅飛行，又能在險山崖谷中平穩奔走。燁苓聯想起了從前在基因研究所看到的改造生物……那段記憶已經十分遙遠了。文馬活潑靈巧，與燁苓天然地親近。剛放上手撫摸，它就蹭地豎起耳朵，親昵地追著咬新主人的衣袖。隨行的武將看得眼都直了，坤王也愿意讓下屬多過些眼癮，便在殿宇后苑上馬試練身手。怎奈吉量今日興奮過度，撒歡兒蹋壞了一圃珍稀藥草。最后膽敢挾天子以戲諸侯，載上人質“畏罪潛逃”。

    想及此，燁苓不自覺地嘴角上揚。越過幾處巖障后，她在谷底小溪旁停下，飲馬休整。

    喝了一口泉水醒神，回看來路草木深深，她才后知后覺迷了路。反正她多日神經緊張，偷得一時清閑，并不著急趕回去。她逮著吉量的鬃毛編了幾根小辮兒，一拍馬腚，笑道：“壞蛋，在這兒乖乖站著等人來抓你吧！警察叔叔可不會放你一馬?！?/br>
    誰手剛落下，吉量得了令似的，一扭脖子沿著溪邊逃了。燁苓樂著去追，見吉量故意往霧濃草密處躥，更樂得岔了氣。一葉障目的楚馬，瞧它馬高馬大的，還想往哪兒藏？

    少女跟在文馬后面行了兩里，路上落葉濕潤，越積越深。鳥鳴聲清靜了下來，只聞汩汩流水，沙沙飛葉。

    燁苓心中惴惴不安，忽見前方若隱若現蕩著一條赤紅馬尾。她小跑幾步趕上，笑嗔道：

    “找到你了！”

    一步踏過，云霏盡開。

    少女正是在曙光微明時與那個老人相遇的。老者坐于水岸及膝高的白石上。披蓑戴帽，帽檐下，紗羅半遮臉頰。幾縷青絲頹唐，掛在肩膀。竹簍隨意搭在一旁，露出各色藥草，絳、白、青、黃。

    燁苓倚著文馬，遲疑地向前走近。老人似是打盹未醒，聽見響動也沒有什么反應。前方的空地有許多細線，木棍所劃，縱橫各十九條，排了些深深淺淺不規整的石子。大概是對方無聊至極，自己與自己下了一盤棋。

    以前在P區，貌似也見過實體棋類對弈，但這總歸是激發智謀與征服欲的運動，P區的制度不支持女性參與。她一邊想著，一邊按耐不住好奇，悄悄走到老人身前，靠近來觀摩。

    碎石的影子慢慢轉動，蒼梧不知于何時睜眼。來人察覺到視線，慢慢抬頭，二人目光相接。

    少女看清了“老者”的面孔，稍稍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要來試一局么？”

    男子開口說話，那嗓音像是拉動了小提琴磨損的G弦，瓊瑤美酒倒進煎藥的舊砂罐里。他的眼神是閱盡炎涼的洞悉，沒有深究的態度，卻讓她感到被剖解得分明。天道慈悲地保存他的外表，又微笑著切斷其靈魂的供給。

    少女屏息一滯，試探著問：“可以嗎，我……我不太清楚規則?！?/br>
    “不礙事?！鄙n梧摸索到一根樹枝，換個方向劃出新棋盤的盤面，“黑子白子都由你來執，我說一步，你走一步?！?/br>
    深淺兩色在棋盤經緯之上布局，慢慢有了交融，石子的顏色不似棋子那樣黑白分明。她聽取指令落下黑子，三三、星、天元鬼門開局。列陣飛尖關長，交鋒沖擋斷接，手筋攻要害，鬼妙逆乾坤。披蓑之人將落子的順序熟記于心，每待她落一子，就講出下步如何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