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苦海
我剩下的二十年,與明月長相伴。 直到我將死之際,重回曾經。 我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當我醒來的時候,我還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 但是雨水把我拍醒了。 就那種嘩啦嘩啦的水,我差點嗆死。 我費力睜開眼睛,看到了。 薛紅衣。 活著的薛紅衣。 他背上我,步履維艱,身后都是血水,但他眸子里好像燃燒著什么東西。 是求生欲。 這應該是我們兩個人最狼狽的一次,也是心貼的最近的一次,我記得這個晚上他露出的罕見柔和,我甚至覺得自己差點就可以進他心里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抬不起手臂,只覺得精疲力盡,只覺得渾渾噩噩。 “教主,阿歸!別睡!醒醒!” 他來到了一個極其簡陋的大樹洞,把我放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好像很擔心我。 我咧嘴笑了,他有些無奈,從懷里掏出瓷瓶倒出藥丸來,用他沾了血的手指捏起來遞到我嘴邊。 “凝神丸,您不能睡過去,一睡就醒不過來了?!?/br> 我實在是太久沒見他了,整整二十年。我真的很想他,愛也好恨也好,抓住也好放手也好,我想要他不是一具冰涼的尸體或者一把骨灰,我要他活著,好好活著。 我張嘴,伸出舌頭舔走他手里的藥丸。 那個時候我想的是,放他走。 ② 這二十年來,我一直在做夢,有時候是他在月下朝我笑,有時候是他拿刀指著我,更多的是他一個模模糊糊的紅色身影。 我開始反思自己,我對他,他對我,到底是什么定位。 我對他,見色起意,一腔熱血想要得到,這是我就算年少輕狂也不曾有的沖動,即使現在也仍然存在??墒俏以敢庠谝磺?,他的死亡,沒有發生的時候就終止。 我真的怕極了,比起得到他,比起湖心亭共飲,比起雪夜踏雪尋梅,比起良辰共赴巫山————我更想他活著。 現在我早已失去了曾經的熱血澎湃,就好像一林大火,真正燃盡了,一絲火星也沒有剩下。 曾經那么熱烈的我都沒有成功拉住薛紅衣,現在的我,估計也拉不回來他。 我只想他活著,好好活在這明月入眼、清風入懷的人世間。 ③ 我聽見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燒。 我看見月入星河,看見他坐在篝火邊,側臉是我很熟悉的冷然。 薛紅衣啊。 他真的是一個很看不懂的人,至少我費盡心思也沒有看懂。 你看,他這時候不茍言笑,可偏偏他那雙眼睛,在告訴我,他很溫和。 他像燎原烈火一樣。 我享受他的火舌舔上我的靈魂,我沉溺他那烈然紅衣,我癡迷他的心狠手辣、不知世俗。 最后卻被我這一腔血澆滅了。 他也曾倚馬飲酒,仗劍出鞘,我覺得他就是星辰,他就是星河萬里,他就是皎皎明月。 而不是泥下塵銷骨 、黃泉落魄魂。 我又做夢了,這一次,我夢到薛紅衣。 不一樣的薛紅衣。 他面前是我,背后是萬丈深淵,山風呼嘯,他不朝我走來,也不往后退半步。 狂風卷過他的發梢、他的眉眼,他就是什么也不怕,他還在笑。 “此身為刀,此心為鞘?!?/br> “紅衣愿為您屠生靈,開生路?!?/br> 最后他卻毅然決然地一刀刺進自己胸口,我甚至來不及伸手阻擋。 他說:“還您?!?/br> ④ 我被那一幕活生生的嚇醒。 他帶著神志不清的我已經日夜奔波,回到了教中。 所以我躺在我的床上,就是我記憶里薛紅衣睡過的那張床。 他現在就在我身邊,我的手被他枕在頭下,他和我一起躺在被子里。 外面有些窸窸窣窣的談話聲。 他醒了。 “...是我把你拉上來的?抱歉?!?/br> 他聽到這話顯出茫然的神色來,轉而搖搖頭,我看見他一下子掀開了被子————他居然沒穿上衣。 我敢肯定我沒有亂搞,因為我在醒來之前都是重傷情況,根本不可能做奇奇怪怪的事。 如果我不是腦子睡扁了,前世...肯定沒有這種情況。 薛紅衣有些緊張地抿唇笑著,他努力眨了眨眼睛,雙手環上我的脖子,湊過來。 “屬下想跟了您?!?/br> 他應該以為我會拒絕,所以不容分說地拉著我的手按在他的有些蒼白的臉上。 “您看看屬下,您說過,喜歡屬下姿容艷殊的?!?/br> 他就像一只展開尾巴的孔雀一樣,風情萬種,染上俗世的灰塵,想要我收了他。 我!艸! 我記得很清楚,這句話,是我們冷戰的時候,對,就是我把他每天晚上都壓在身下的時候,隨口一提的。 我嚇得慌不擇路,只顧著推開他,沒控制住手勁,一下子把他推下了床,他好像磕到了手肘,我已經沒有心思去注意這些了,我真的心很亂,亂得定在了那里。 他有些疑惑,眸中暗光洶涌,又不知痛地朝我爬過來,爬上我的床,面朝著我把他修長勁韌的腿環上我的腰身,我覺得他在故意誘惑我,他的唇色很好看,說不出來的那種好看。 我感覺好像還在夢里,特—么這個薛紅衣就是以前那個!他活了!和我一樣! 按照薛紅衣不正常的腦回路,他肯定覺得以前我沉迷他的美色,他現在不想我走,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想睡了我,用身體留住我。 ————可我捫心自問真的只想抱抱他。 ⑤ 他最后還是成功了,我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樣,好像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穿過前世風雪,熬過地獄烈火,抱住了他。 他就像是雪原上的火狼,懵懂間對我赤足獻吻。 我見黃昏如火燒,我見深海似藏荊。 皆不及他真的活著。 ⑥ 我開始放任一切發展,該干嘛干嘛,我和薛紅衣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出行,幾乎形影不離,我覺得這差不多就是老夫老妻的感覺。 他研磨的樣子真的特別好看,墨染的眸子不看墨硯反而盯著我,連我都老臉一紅。 “紅衣,老看我做什么?!?/br> 薛紅衣就朝我笑,顯擺他的小虎牙,“阿歸難道不喜歡?” 我只能說,“喜歡,喜歡極了?!?/br> 只要他活著,我就喜歡。 ⑦ 姜艷是老教主的心腹,和本來的薛紅衣一樣。 我故意放他們一馬,反正也翻不起什么大風浪,況且莫名其妙我總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直到有一天我撞見他們對話。 原來薛紅衣除了和我在一起,其他時候和原來并無差別,都是獠牙利爪,兇惡非常。 姜艷一身黑衣玉簪,神情迫切,也不知道和薛紅衣說了什么。 但是我的薛紅衣動怒了。 薛紅衣拿那種看將死之物的眼神看著姜艷,劍拔弩張間倏忽冷笑了一下。 那股殺氣,是游絲,也是劇毒。 姜艷不知怎的就心里一跳,怕了。 “滾?!毖t衣低低壓著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低吼。 其實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把手里的刀掂了掂,可姜艷分明感覺他想殺了自己。 “....你,變了,薛紅衣?!?/br> 我看著姜艷嚇得急匆匆從側門離開,不禁笑出了聲。 薛紅衣朝我不明覺厲地看過來,我只是走過去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極度情人眼里出西施地說: “紅衣兇起來也很可愛啊?!?/br> ⑧ 過年了啊。 我站在山崖上,望著教中萬千燈火,感慨萬分。 之前尋了空搞了山楂,又做了糖葫蘆,拿了作為給薛紅衣過年的小驚喜。 當然我會給他一個大賀歲封。 超大那種。 我轉身把糖葫蘆和賀歲封一股腦塞給薛紅衣。 他站在我身邊,膚色映雪,白如涼月,唇似紅梅,薛紅衣看起來很疑惑地歪了歪頭,但他還是笑著收下了。 “這是風俗啦風俗,收下我的賀歲封,這一年要平平安安,我們都會好好的?!?/br> 我很高興地說著,哪怕寒風瑟瑟也阻止不了我的高興。一想到此后余生都會和他一度經歷,不論生老病死或者別離之苦,只要和薛紅衣一起,都是好的。 薛紅衣親親我的斗篷領子,認認真真望著我,他還是笑著,問我, “那阿歸想要什么,不論什么,我都會給阿歸的?!?/br> 我望望天邊皎潔明月,又看看眼前屬于我的薛紅衣,沉默了好一會。 “我想要你的心,你給我嗎?” 我有些顫顫巍巍地問,怕他依舊什么都不懂,又怕他拒絕。 薛紅衣這時候意外地好說話,他叼著糖葫蘆痛快地點點頭,可我眼前亮光一閃,他居然拔了匕首。 接著毫不猶豫地刺進了他的心臟。 那拿匕首的手抖也不抖,硬生生地在胸膛畫了個圈,剜出了他那顆血淋淋的溫熱心臟。 薛紅衣,他真的給了我一顆,他僅有的,世間僅有的,他的心臟。 他痛得唇都慘白了,那根糖葫蘆順勢掉在了地面雪上,像血一樣,薛紅衣神色溫柔,朝著我眨眼睛。 “薛紅衣?。。?!” 那一瞬間我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可唯一的反應是把他的那顆還有溫度的心往回按。 “別死....不....你不能...” 他本該烈如火焰,熊熊燃燒,勾天雷地火,或者手持佩劍神色溫和,但絕不該面無血色地躺在雪里,躺在我懷里,下一秒就會離我遠去。 可他還是很快活地笑,拿他軟軟的指腹捂住我的眼睛,任憑我的淚從他指縫留下,正如我無力挽留他的生命只能又一次感受他失去溫度。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我的明月啊,為何你又一次拋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