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卿在三個星時后悠悠轉醒。

    最先是聞到了從不遠處飄來的飯菜的香味，然后從手指的觸感開始，整個身體才漸漸從沒有知覺的僵硬狀態里恢復過來。他支撐著雙臂坐了起來，原本蓋在身上的薄被滑落下去。賀卿抓起薄被的一角，想到了什么，面上神色不明。

    “賀卿閣下，晚餐已經備好，您現在就可以享用?！?/br>
    R18關切地提醒著他。

    “嗯?！辟R卿掀開薄被下地，往餐桌那邊走去。

    等他走近，看到色彩繽紛、熱氣騰騰的飯菜時，眉頭一下子皺起。他有些不快，“這不是自動烹飪機做出來的東西?！?/br>
    “是的，這是……林醫師特意為您做的晚餐?！币娝绱?，R18倒有些遲疑起來，“林醫師在一星時前離開了?！?/br>
    賀卿沒有說話。他立在餐桌邊，沒什么表情地注視著這些美味可口的食物。

    見他沒有動靜，R18勸說，“賀卿閣下，為了您的健康著想，請您及時用餐，以補充身體所需的營養?！?/br>
    雄蟲抬起手來，從餐桌右側拿起餐具，叉起一塊切得整齊漂亮的rou塊，緩緩放入口中。一種淡淡的酸甜的滋味從舌尖一路蔓延到胃里去。對于沒有什么好胃口的病蟲來說，帶著些許甜味的食物不那么油膩，且可以在酸味的刺激下吃得更多。

    然而賀卿并沒有再吃下去。他一手撐在桌上，另一只則將手中的銀制叉子輕輕放在旁側。

    “賀卿閣下？您不喜歡嗎？”R18頗為緊張地問，“或者，我再重新使用自動烹飪機器為您做一份……”

    賀卿搖搖頭。他松開手，轉過身朝樓上走去，“不了，我沒心情吃。你把這些都處理了吧?！?/br>
    “請您等等，您今天還沒有攝入足夠的……”

    “一會兒把營養劑給我拿幾支上來?！辟R卿頭也不回地回應道。

    “……是?！?/br>
    賀卿是在帝國信息樞紐中心工作的。

    所謂信息樞紐中心，平時主要的任務就是處理各種各樣的信息，并按照規定進行審理與投放。這有部分類似于人類世界的新聞媒體，但又與其有些不同。在星際時代，各式各類的網絡交錯。隱蔽的專用網絡是無法輕易探查的，里面的信息數據自然也很難被樞紐中心收集得到。再加上身為高等雄蟲，上層也不想分給他過重的任務。因此，這份工作整體而言，算是一門閑職。

    事實上，當初他就是為了離家近、較輕松，才左挑右挑選擇了這份工作。原本依照賀祈懷的意愿，是希望他成年之后就進入圣塔的。但圣塔管制相對嚴格，平時的工作也忙碌。因為不想與妻子錯開相處的時間，賀卿便拒絕了雄父的提議，自己尋了樞紐中心的工作。

    但現在……

    賀卿坐在書房的硬質金屬桌旁，提筆寫下了自己的離職申請。其實這類申請也就是走個形式。這個社會在這一部分對雄蟲相當寬容。一旦雄蟲提出申請，除非特殊情況不允許輕易離職，一般都會直接通過。

    果然，當他發送給審核部門后，迅速地收到了通過申請的反饋。

    其實這份工作他已經做了好幾年，也很熟悉了。他原以為，自己還會再做上十多年才離開的。

    賀卿揉著額角，輕嘆一聲。

    “賀卿閣下，您的營養劑?！?/br>
    R18將兩管營養劑放在了門旁的小臺子上。

    雄蟲點頭，走到門邊把它們拿起來。一管是乳果味，一管是云桃味的。這些都是賀卿喜歡的口味。

    營養劑是很常見的一種短期代餐品，能夠補充蟲族大部分需要攝入的營養成分。當然，價格不同，也劃分出了不同等級層次的營養劑。但就是再高級的營養劑，在R18看來，也是不贊同給雄蟲食用的。畢竟有更合適的真實材料為雄蟲制作營養充分的食物，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不完善的營養劑呢？不過按照以前雄蟲的要求，它還是在家中囤了一些營養劑。

    賀卿拿著兩管營養劑重新坐回椅子上，一邊從開口處吸食營養劑，一邊用單手翻閱起書來。乳果的味道類似于牛乳，帶著淡淡的甜香；而云桃則像是水蜜桃的那種甜味。

    然而還不等賀卿喝完營養劑，他的個蟲終端突然亮起了金色的光點。這種金色的通知光代表著的是國家級別的機構發送來的通知。賀卿咬著營養劑的軟包裝皮，點開個蟲終端查看新發來的消息。

    原來是關于采集信息素的通知。

    D級及以上的雄蟲在完成第一次蛻變期后，無特殊情況下，一直到150歲前，都需要每年去采集中心處捐獻攜帶大量信息素的體液。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得到雄蟲高濃度的信息素，并進行提純、稀釋，最終制成信息素安撫劑。這些安撫劑會根據信息素的強弱，劃分為不同的價格對外售出，以滿足不同等級的雌蟲的需求。

    畢竟，并不是所有的雌蟲都能幸運地擁有雄蟲的直接撫慰。而雌蟲成年后穩定在一到兩年爆發一次的發情期卻需要雄蟲的安撫。雖說等級高的雌蟲可以撐過發情期，但同樣有可能產生一定的負面反應。針對大量雌蟲的這種情況，圣塔發明出了采集雄蟲信息素的技術。盡管這些安撫劑無法使雌蟲真正與雄蟲結合、留下結合標記，它們卻能夠陪伴雌蟲順利渡過他們痛苦的發情期。

    當然，長期使用安撫劑的負面影響也是非常明顯的。有雄蟲直接撫慰且已形成結合標記的雌蟲能夠更快地穩定自身狀態，更有可能促使肌體二次強化，并擁有較長的壽命。而一直沒有雄蟲陪伴、僅僅使用安撫劑的雌蟲，一般來說，其巔峰狀態能保持的時間會縮減，且壽命會稍短于其他擁有雄主的雌蟲。

    賀卿看到通知，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這個“每年需要捐獻信息素”的義務。而通知上面給了他三天的時間，請他及時到采集中心處去。

    R18見賀卿輕敲桌面沒有說話，試探地詢問，“賀卿閣下，關于采集中心……您想安排在什么時候去？”

    考慮到自己目前的精神狀態，賀卿松開咬住營養劑的嘴，思索片刻，做了決定：“后日再去?！?/br>
    “好的，已將此項加入計劃表?！?/br>
    第三日九星時左右，賀卿抵達了母星的信息素采集中心。這棟刻著圣塔標志的灰藍色大樓里已有許多雄蟲在等待。當賀卿進入大門之后，有不少雄蟲在暗暗打量著他。待賀卿向招待的蟲出示完證件，他頂著一眾雄蟲羨慕的目光，被態度恭敬的服務蟲單獨領到了十三樓。

    專為名門貴族服務的雌蟲們對他表現出極高的熱情。他們為他備好柔軟的椅子、溫熱的水和一件薄毯，詢問他是打算如何。而以往都交予jingye的賀卿這一次卻說，“抽一管血吧?！?/br>
    等賀卿從大樓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個星時。他進入巡行器，坐定之后忽然說，“R18，這里離中央醫院有多遠的距離？”

    “不到二十公里，賀卿閣下?！?/br>
    “那么……現在就去一趟中央醫院?！辟R卿按下了啟動鍵，“我要做一次復檢?！?/br>
    復檢的內容很簡單，賀卿主要是想要確認自己目前的精神狀態到底恢復到了什么階段。他準備申請去圣塔工作，那么總不能頂著一副精神不振病懨懨的樣子去。更何況，圣塔里許多雄蟲適配的工作都需要調動不少的精神力。如果他還不能輕易調用，那么短期內他很難入職。

    巧合的是，這次給賀卿做復檢的醫師正是上一次他來醫院找寧暮歸時與他交流的那只雌蟲。盡管雌蟲看上去還挺激動，似乎想和找些話題與雄蟲多說點話，賀卿卻始終不咸不淡地回應著。待檢查完畢，雌蟲難掩失落之色地將報告遞給賀卿，雄蟲接過后卻突然出聲，“請問，林之逸醫師在哪里？”

    雌蟲打起精神來，“林醫師的話，之前剛開完會議……他現在應該在八層的個蟲診療室里?！?/br>
    “我明白了。謝謝?！辟R卿掃了一眼報告，便將它折起來放入外套的口袋里。

    他拒絕了雌蟲陪護的請求，獨自走到大廳移行廂的入口處等待。待移行廂到達，他走入，按下了八層的按鍵。

    “賀卿閣下，您已經復檢完畢，為何……”

    雄蟲平視前方緊閉的門，淡淡地說，“我有點事要找他?！?/br>
    R18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問下去，便不再出聲。

    待廂門打開，賀卿大步流星向前。

    不同于地下F3層的暗沉，整個八層寬敞明亮，有不少蟲走動，充滿活力?？匆娰R卿從移行廂出來，坐在前臺的服務蟲立刻過來詢問。得知賀卿要找林之逸后，他將雄蟲帶到了林之逸的個蟲診療室外，讓他坐在銀灰色的椅上等候，“林醫師正在為前一位診療，請您先在這里稍等片刻?！?/br>
    賀卿點頭。

    等了一會兒，緊閉的門“咔噠”一聲從里面被打開。一對雄雌從診療室里走出來，臉上帶著笑意。林之逸送他們走到門口，溫聲囑咐道，“孕雌這幾個月內，一定要注意我之前所說的事情。該補充的營養也要補上……接近預產期的時候，也請你們務必來醫院提前做好準備?！?/br>
    “感謝你的幫助，林醫師?！贝葡x緊握著他雄主的手，朝林之逸感激道，“這只蟲崽于我們而言意義重大。我們一定會好好保護它，讓他健康出生?！?/br>
    “一定會的，每一只蟲崽都彌足珍貴。也恭喜你們?！?/br>
    “你太客氣了……”

    賀卿緩慢地偏過頭，看見左側的三只蟲，聽著他們充滿快樂的對話，想到與這融洽氛圍完全不同的自己，只覺得說不出的可笑。

    待那對夫夫離開，林之逸轉過身來，這才發現了在一旁靜坐著的賀卿。他驚訝地睜大了眼，“賀卿閣下？您怎么來了？”

    賀卿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注視著那對夫夫離開的方向，忽然問，“林醫師，你喜歡孩子嗎？”

    林之逸愣了一下，繼而微笑道，“這是當然的，賀卿閣下，沒有哪只雌蟲不喜歡蟲崽?！?/br>
    “這樣啊?！辟R卿垂下眼，盯著光滑如新的地面，“我也挺喜歡的?！?/br>
    似是想到了什么，林之逸的神情一時間變得有些復雜。他沉默片刻，帶著某種類似愧疚般的語氣，輕聲對雄蟲說，“您不必擔心。您和暮歸這么年輕，時間還長著呢……一定會有蟲崽的?！?/br>
    賀卿抬起眼睛，將林之逸不自在的模樣收入眼底。

    “是嗎?！?/br>
    他說。

    “當，當然了?！绷种萦行o措地安慰道，“暮歸一定也是這么相信的。等他未來工作沒有那么忙碌的時候，您和他就會有很多空閑的時間……”

    撲通。

    雌蟲的話語，是隔著名為隱瞞的柔軟簾布、不動聲色的謊言。

    像是一粒石子滾落，掉進了機器運轉的紐帶里，卡在某個狹窄的角落。

    胸腔中跳動的心臟，在這粒粗糙的石子與紐帶之間反復的摩擦下，猛地開始加快速度。藏匿地底的巖漿在這樣的壓力下開始焦慮地尋找向上噴涌的突破口，開始向四周guntang地蔓延。

    那些聽見的話語、看見的畫面，那些既溫柔又殘酷的溫情，在這一刻通通隨著憤怒的浪潮卷來，淹沒了他僅存的理性。

    ——畢竟他已過載的痛苦，也需要有誰來承受。

    已徹底將醫師叮囑的“短期內不可以使用過多精神力”拋之腦后的雄蟲，在這憤怒的重壓下，竟然朝著雌蟲緩緩露出了一個笑。

    “賀卿閣下？您……嗚！”

    林之逸猛地按住了額角，重重喘了一聲，向后靠在了門框上。

    賀卿面色發白地站起身來，一步步靠近他。

    “您……請等等，您不能再這樣消耗……您的精神力……”

    痛楚之余，林之逸仍咬著牙勸說雄蟲。

    不過，賀卿已經聽不進去了。

    他將個蟲終端的某個按鈕點下，隨后用力將因疼痛而虛弱的雌蟲推進診療室去。等他走進室內，他再反手將隔音效果極佳的門重重關上，并按下了鎖定鍵。

    他回頭看向撐在辦公桌上的雌蟲，雙眼通紅，低聲說，“林之逸?！?/br>
    門外原本綠色的光屏顯示器變為紅色，緩緩出現“診療中”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