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因為徐青昨晚是在急診室做的初步檢查,而急診的人手和設備都有不足,所以今天白天還有一些詳細檢查要做。 徐青擔心顧長夏睡醒了找不到自己會緊張,所以就叫徐寒陪自己去做檢查,讓趙采漪留在病房里歇著,萬一顧長夏醒了也好有個人告知他最新狀況。所幸徐青幾次離開病房再回來顧長夏都還沒有睡醒。 顧長夏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下午六點。 充足的睡眠沒有使顧長夏精神奕奕,反而像醉酒的后遺癥一樣讓他剛起床時頭痛欲裂。 徐青不愿意讓顧長夏剛醒來就到處找自己,所以一看到顧長夏似乎要睡醒了,干脆直接出聲:“阿夏阿夏,起床了嗎?” 顧長夏的神志還沒完全從睡意里抽離出來,但聽到徐青的聲音就已經很高興。他不自覺地翹了翹嘴角,從床上坐起時被劇烈的頭疼重重打擊了一下,抽著氣坐起來稍微緩了緩,迷迷糊糊間下意識用手搓了兩把臉,又碰到臉上的幾個擦傷傷口,“嘶”了一聲,這下終于很清醒了。 顧長夏拿起床頭的水杯猛灌了兩口,干渴到冒煙的嗓子被清水滋潤后產生一種巨大的滿足感,但什么滿足感都比不過徐青就在他能看到的地方好好地坐著。 顧長夏倒也不是不能走路,畢竟膝蓋只是傷到了皮膚。但少走畢竟還是對恢復有好處,再說纏滿繃帶的膝蓋確實彎曲不便,便拉過旁邊的輪椅坐下來,把自己推到徐青旁邊,摸了摸她的腦門:“青青,好點沒?” “我挺好的,上午去做了幾個檢查都沒什么事,再過兩三天就活蹦亂跳啦?!彼嗽斄艘幌骂欓L夏,發現他已經恢復了正常,至少看上去精神狀態很正常。充足的睡眠修復了他的理智,而健全的理智又把從昨晚到今早那種堪稱病態的依賴感壓入內心最深處隱藏起來,他又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能夠忍受她離開他的視野了,于是說,“但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好?!?/br> 徐青脫臼又復位的左手已經休養好了,她抬起來用指腹抹了抹他臉上的一道灰塵:“去洗澡換個衣服好不好?我叫錢源去給你拿了牙具和換洗衣服來的?!?/br> 顧長夏點點頭就要按照徐青的吩咐去刷牙洗臉洗澡,徐青一把拉住他:“等一下?!?/br> 她按鈴叫來了護士,護士本不想讓顧長夏的傷口沾水,但看他這一身形容也實在狼狽,便去護士站那里拿來一卷保鮮膜給他把傷口包起來防水,顧長夏的膝蓋也到了該換藥的時間,洗完出來正好重新清潔消毒換上新藥。 顧長夏洗完澡換上干凈衣服出來給膝蓋換好藥,徐青早上在他身上見到的讓人心臟揪緊的仿佛隨時會折斷的嶙峋感已經消失不見,他雖然還坐在輪椅上,臉上手上都有些傷口,但儼然是已經從地獄重回人間的模樣。 重回人間的顧長夏將注意力從徐青身上拉回來之后,便想起自己昨晚在徐寒的點撥下做出決定的必須要做的事情。他的手機昨晚雖然打完120后就丟在了地上沒有理會,他自己的全副心神也都在徐青身上顧不上理會,但徐青還是清醒的,她上救護車前就拜托護士把顧長夏丟在車邊的手機撿了回來,這個細節在這時倒確實是免去了顧長夏的許多麻煩。 徐寒和趙采漪在外面吃了晚飯,給兩人打包回來。顧長夏陪徐青吃完,見趙采漪在病房里陪徐青聊天,便推著輪椅出去,一直來到走廊盡頭空無一人的樓梯間,拿出手機,翻到那個他自從把它錄入系統就一次也沒撥打過的號碼,聯系人的姓名欄里只有一個“顧”字,沒有名字,沒有稱呼,一個孤零零的“顧”。 電話響了三聲就被接起,電話那頭的人聽起來五六十歲的樣子,聲音渾厚威嚴,顯然身居高位多年,但他接起電話的動靜似有慌亂,那個“喂”字透著一點含蓄的小心翼翼,像是不敢置信打來電話的是顧長夏一般。 顧長夏沒打算跟他寒暄,也不兜什么彎子,他的聲音淡淡的,容顏被夕陽罩上一層昏黃的晦色,眼神沉且寒涼:“顧耀華。我曾說過這輩子都不會求你,如今給你打這個電話,算我食言?!?/br> 電話那頭的人聲音苦澀:“長夏,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我一直在等你給我打電話?!?/br> 顧長夏一點也不想和他談什么感情,他毫不留情地打斷他道:“你一直想要mama的戒指,我可以給你。作為交換,我要你幫我辦一件事?!?/br> 顧耀華:“什么事?” 顧長夏:“我要B市文化局局長王浩和市長王坤的所有資料。我要他們犯過的每一件事的確鑿證據,我要讓他們的罪暴曬在太陽底下,我要他們把牢底坐穿?!?/br> 顧長夏聲音極冷,那是一種藏在冰涼和平靜之下的恨意,顧耀華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顧長夏這樣說話,是對著他說,那是顧長夏14歲那年,顧耀華害死了他mama。 “長夏,你……”顧耀華忍不住問,話說到一半又似乎覺得自己沒有立場,但最后還是繼續問完,“你還好嗎?” 顧長夏一丁點也沒有為男人的關心所觸動,他冷淡道:“我很好,我當然很好。如果你能把我要的東西給我,我會更好。你什么時候把東西發給我,我就告訴你我把mama的戒指在哪里,我們就兩清了?!?/br> 顧耀華卻似乎沒有顧長夏以為的那么關心戒指,他發現顧長夏似乎準備掛電話,急急開口道:“長夏,你不需要用什么東西來交換,也不用在乎什么兩清。只要你開口,我都會幫你的。從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但我畢竟是你爸爸,畢竟我是愛你的?!?/br> 他嘆了一口氣,似乎在這一瞬間突然蒼老了十歲,一貫威嚴強勢的聲音里難得露出行將就木的頹然來:“長夏啊,你什么時候回家?” 顧長夏卻并不吃他這一套,近乎嘲諷地勾起唇角:“我找你要那筆啟動資金的時候就說過,你害死了mama,但我也找你要了一筆錢,我們兩清了。我從前與你兩清,現在與你兩清,將來也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我16歲從你的房子里搬出去的時候就說過,以后無論過去多少年仍然會這么說:我早已與你斷絕關系,你是顧冬雪的爸爸,不是我的父親。而你那里,當然我不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你的愛。我有比起你來更愛我一萬倍的人,有我自己的家?!?/br> “戒指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找你,只是你的消息來源最快也最可靠,我手里既然有能與你等價交換的籌碼,為何不用?商人的手段而已,你比我更清楚?!鳖欓L夏一點也不在意電話那頭顧耀華仿佛被狠狠刺傷的粗重呼吸,似乎與他說這么多話已經很累很惡心了似的,簡單結語道,“除了交易,我與你沒有關系,更沒什么好說?!?/br> 顧長夏掛斷電話,緊握著手機在樓梯間稍坐了一會兒,凝視著醫院樓外逐漸變暗的天空,夕陽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睛上如跳動燃燒的火焰。 他轉動輪椅準備回病房,一轉身就看到靠在門口的徐寒,鷹隼一般的眼睛瞧著他,目光平靜幽深,臉上沒有笑意。 顧長夏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徐寒聽到了什么。他不提,只是因為他早已與顧家恩斷義絕,自己既然不是顧耀華的兒子,當然也不必提。但這不是什么秘密,徐寒聽到了便也聽到了,他是徐青的哥哥,徐青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或許比他更親。徐寒要問什么,顧長夏都可以說給他聽。 然而徐寒朝他走近,沒問他的過往,也沒問他的打算,只問了一句話:“如果仔細想的話,應該還有別的辦法。既然這么討厭,為什么打電話給他?” “因為太慢,而且不夠。不管這次的事情是不是王浩做的,我都一定要把他送進監獄。他本就是壞事做盡的人,尸位素餐的貪官,靠著自己的權力和他父親王坤的權力才在B市一手遮天那么多年。他與我和青青有很大的過節,他在外面一天,我就一天不能放心。找顧耀華做這件事是最快、最徹底、最可以讓他們翻不了身的辦法,只有這樣青青才最安全?!?/br> 顧長夏仰頭看站在他面前的徐寒,眼里有真切的愧疚:“是我沒有保護好青青,讓你接到了這樣的電話。寒哥,對不起?!?/br> 徐寒繞過顧長夏來到他身后,推著他的輪椅往病房走。 他用一只手推著輪椅,走著走著,另一只手突然輕輕放在顧長夏的頭頂。他那骨節粗硬布滿老繭的大手是徐家人一脈相承的溫暖,徐寒此人有種特殊的氣場,仿佛只是站在那里,不需要說什么話也不需要有什么動作,就讓人感到支撐和力量。 顧長夏閉上眼,徐寒那兄長一般的讓人安心的氣息就在自己身后。他感到徐寒放在他頭頂上的手輕輕壓了一下,他的聲音很溫和,帶一點點笑,比顧長夏聽過的任何一次都要真誠,他現在是徐青和顧長夏兩個人的哥哥:“把阿青交給你,我很放心?!?/br> 徐青的傷勢并不是太嚴重,生活大部分也可以自理,不需要很多人在這里守著她,顧長夏回來之后,徐寒和趙采漪就回酒店休息了。 從昨晚車禍到現在一直兵荒馬亂,他們都沒辦法坐下來好好說話,晚上八點半的醫院單人病房很安靜,徐青終于可以與顧長夏討論起他們分別都在懷疑的事情。 “雖然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但我總覺得是王浩在背地里搞事?!毙烨喟阉皯岩傻膸讉€細節說給顧長夏聽,“他做出那樣的事,我們還沒去找他的麻煩,他居然還懷恨在心找我們的麻煩?!?/br> “不用擔心,”顧長夏平靜道,“我很快就會把他送進監獄。他做的那些事,把牢底坐穿也不為過?!?/br> 徐青有點疑惑。顧長夏在被王浩那樣侮辱的時候也只能忍氣吞聲,為什么現在反而有了辦法? 已經被徐寒聽去的事情他沒有道理不說給徐青聽,那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是秘密,這世上也沒有什么東西值得顧長夏瞞著徐青:“青青,之前你問我過年有沒有家長要見,我說我mama已經去世了,我沒有家長,對吧?” 徐青那時候就覺得顧長夏說的話怪怪的,但見他不愿多說,便也沒有揪住多問。他此時既然又愿意說了,她自然聽著:“嗯?!?/br> 顧長夏:“其實我血緣上的父親還活著,活得很好,有錢有權。你有可能聽過他的名字:顧耀華?!?/br> 這個名字確實有點耳熟,徐青稍微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那個……華彩重工的董事長顧耀華?” 顧長夏點頭:“就是他?!?/br> 華彩重工不僅做的是重工,而且還是行業內的龍頭老大。在這樣國家管控且是國力發展重中之重的領域成為領軍人物,為了能讓公司運作起來所需要的財力和人脈都可觀到恐怖,絕不是毫無人脈白手起家的人可以輕易做到的事,很難想象顧耀華、或者說顧家的權力能大到什么樣的地步。 顧長夏,一個一己之力創辦了熾陽娛樂的娛樂圈新貴,得罪了文化局局長卻因為擔心項目被卡審核不能播出而忍氣吞聲、為了項目宣傳在凌晨一點的卡拉OK里陪酒到嘔吐的普通總裁,卻是那個華彩重工顧家的兒子? 顧長夏見徐青的表情很震驚,便拿起床邊一個蘋果削給她吃。他修長的指尖按著薄薄的果皮,一圈一圈地慢慢削,一句一句地給徐青講起自己:“我曾祖父當年也算是跟著幾位元勛打天下的將領之一……” 顧長夏的曾祖父一手掙得了顧家的名聲;祖父是軍二代,發揚光大了父親在軍部的聲望,官職也不低。但顧耀華卻不愿意繼承家業去從軍從政,他簡直是這個軍人世家的天生反骨,滿心都是經商。 不得不說顧耀華很有經商的手腕,他巧妙地將父親的每一分資源和人情都調動起來,用一切普通人接觸不到的人脈和信息鋪路,花了十多年時間,不僅成功地在這個行業立足,而且開辟了屬于自己的時代。 顧長夏的母親劉云珠與顧耀華是青梅竹馬,她的父親與顧耀華的父親是拜過把子的兄弟。劉老爺子去世得很早,劉云珠的母親后來改了嫁,顧耀華的父親不忍兄弟唯一的女兒吃苦,在劉云珠很小的時候就把她接到自己膝下,于是劉云珠幾乎就是在顧家長大,除了不姓顧,完全就是顧家的小姐。 新世紀倒也沒有父母包辦婚姻那一套,顧老爺子本想撮合撮合兒子和老戰友的女兒,如果兩人無意,他也會把劉云珠當自己的女兒那樣風風光光嫁出去,讓顧耀華像照顧自己meimei一樣照顧劉云珠。但架不住劉云珠確實喜歡顧耀華。 顧耀華自己倒是談不上愛不愛劉云珠,但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的情感基礎牢固,他又一心撲在事業上,既然劉云珠喜歡他,顧老爺子又給他施壓,他便順理成章取了她過門。 劉云珠給顧老爺子養得完全像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大小姐,從沒吃過苦也從沒為什么事情cao過心。她嫁給顧耀華本質還是在顧家,仍舊過著她無憂無慮的金絲雀生活,每天不愁吃穿沒有煩惱,她自己高興,其他人看著這被保護得很好的無憂無慮小姑娘似的女人也覺得高興。 顧老爺子在顧長夏出生前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顧耀華幾乎是劉云珠在世界上唯一的依靠。雖然劉云珠并沒有與顧耀華一起創辦華彩重工,但到底少年夫妻,是她陪著顧耀華走過了他那段人生中最艱難的爬坡歲月,所以顧耀華對她確實很好。本來日子是可以這樣快樂地過下去的,可是顧長夏的出生讓父母的關系結了冰。 顧耀華雖然在外經商,思想比父輩更開放,但是顧長夏的情況還是讓他無法接受。在這樣一個軍人世家長大,顧耀華骨子里仍然是極其傳統的,當他被告知自己的兒子身上居然同時有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時,他只覺得那是一個怪物,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醫生說是可以通過手術矯正的,但是太小的時候不行。要等我長到至少16歲,器官基本發育成熟能耐受復雜手術后,看看究竟是哪套生殖系統占了上風,也應該看看我自己的意愿?!鳖欓L夏說到這里,不知道哪一刀沒有下對角度,長長的面條一樣連貫的蘋果皮突然斷了,他垂眼一瞥,若無其事地重新起刀,“顧耀華覺得這很惡心,很讓人丟臉。于是這件事便成了一個絕對不能為外人所知的秘密?!?/br> 顧耀華覺得顧長夏當然是兒子。明明都帶著把,怎么會不是兒子?只是那個東西太礙眼,他要像培養兒子一樣把顧長夏培養成真正的男人,等到了16歲他做了手術,把那些錯亂的東西摘掉,他就是一個正常的、完整的、與旁人別無二致的男人。 從顧長夏記事起,顧耀華就對他的生活甚至于喜好偏向有堪稱神經質的嚴格把控。有過那么一個時期,只要顧長夏去做男孩子喜歡做的事情,哪怕是粗魯、殘酷、暴虐的事情,比如收集槍械卡車、殺死螞蟻蝴蝶,甚至是折磨貓狗,顧耀華都會鼓勵他,高興于他的“男子氣概”;而只要顧長夏的目光在某樣顧耀華心目中是“女孩子才喜歡”的東西上多停留哪怕一秒,比如積木、小飾品、玩偶,甚至顧長夏只是在街上多瞟了櫥窗里的某條蓬蓬裙一眼,顧耀華便會大發雷霆,把顧長夏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反省。 顧長夏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會聽到父母的爭吵。劉云珠不能理解顧耀華的激烈反應、受不了顧耀華神經質一樣對顧長夏的苛責、也受不了他對她“生育問題”的指責;顧耀華則對劉云珠生出這么個東西感到憤怒,覺得有辱顧家的門楣,又覺得劉云珠只會懦弱地哀哭或者毫無意義地胡亂發火叫人厭煩。 “但那是很小的時候不懂事,為了討顧耀華的歡心會做那些事。長大了之后就覺得那樣是不對的,不再拿著汽車和槍械模型橫沖直撞、不再無目的撕碎蝴蝶的翅膀也不再虐待動物,于是顧耀華就更不待見我了?!鳖欓L夏把削好皮的蘋果切成均勻的小塊放到床頭的一個干凈盤子里,插上牙簽,“我也討厭顧耀華。其實也談不上多喜歡我mama,但她確實比顧耀華對我好很多。我小的時候有太多次蜷在那個空蕩蕩的大房子里,躲在黑暗中聽見他們在樓下爭吵。顧耀華總是用同一句話作為吵架的結尾,他會說‘看你生的那個不男不女的怪物’,而我mama總是回以歇斯底里的嚎哭?!?/br> 徐青聽到這里已經要聽不下去了。她一把抓過顧長夏的手,不顧上面還有些黏黏的蘋果汁液,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去親吻他的手心:“你不是怪物?!?/br> “嗯?!鳖欓L夏似乎很平靜,又似乎是沉浸在那種回憶里有些回不過神。他曼聲應著徐青,將自己的手從她唇邊抽回來,拿了一張濕紙巾把上面的蘋果汁都擦干凈,然后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繼續講下去。 顧長夏14歲那年,劉云珠與顧耀華有又一次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事情的起因是劉云珠再也受不了家里的氛圍,她打聽到一個據說14歲就可以做手術的機構,一心想要快點帶顧長夏去做,把這件事情了結。但顧耀華聽著覺得那地方極不靠譜,他明明已經做過了最充分的準備、預約了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醫生,事到如今多等兩年又能怎樣。 劉云珠在多年令人窒息的冷暴力和熱爭吵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昔日無憂無慮的少女變成了哀怨尖刻的婦人,她不管不顧地拽著顧長夏就出門,顧耀華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她:“你要去就去,但今天你走出這個門,顧家不會給你和你兒子一分錢,你真以為你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能在外面的社會活得下去?” 顧家不給劉云珠經濟資助,她自己雖然也有存款,也有些首飾可以變賣,但那些也還是不夠顧長夏的手術費,更別說兩人的吃住、顧長夏的術后休養,沒有一樣不要錢。 劉云珠真的牢記著顧耀華的話,一直沒有向他服軟;顧耀華也不是真的想拋下他們母子,只是實在氣的狠了,決心給劉云珠一個教訓,叫她知道在社會上打拼的不易,所以半個月的時間,他也沒有找過劉云珠。 “其實也就是半個月而已,顧耀華以為沒什么事的?!鳖欓L夏沒有蘋果可削了,他便老老實實地坐在床邊,目光望著虛空里的某一點,“但是我mama是真的不會這些,真的應付不來?!?/br> 當首飾時,因為老板看她好騙,給出了遠低于飾品價值的數額,劉云珠接受了;租房時,劉云珠不懂行情,給破爛的出租屋上繳了驚人的房租;還有訛詐、搶劫、偷竊……遇上連續幾天的大風雨,出租屋的窗子關不上,風夾著雨倒灌進房子里將床打得透濕,劉云珠生病發起了高燒,卻也不知道怎么看病,去哪里看病。 那時顧長夏才14歲,在劉云珠身邊長大。劉云珠不會的東西,他又會什么呢? 后來顧長夏不止一次回想起那短短十五天的日子,發現劉云珠真的是被顧家養得太好的菟絲花、金絲雀。她的生命如此單薄,除了喝茶買衣服打麻將,晚上給丈夫煮一碗燕窩嬌聲說兩句話,竟然再無其他。而離開旁人的支撐,她就活不下去了。 顧耀華找到劉云珠和顧長夏的時候已經太晚。他走進那個漏風漏雨的破爛出租屋,看見劉云珠形銷骨立地躺在那個滿是濕了又干的褐色水痕的破爛床鋪上,臉上泛著死人特有的冰冷蒼白;14歲的顧長夏就坐在床邊,聽見顧耀華進門的動靜,木然轉頭看向他,很久,只問出一句話:“顧耀華,你來得太晚了?!?/br> 來晚的人,無論有多少句理由,多深的后悔,多豐厚的補償。來晚了,就再也沒有了。 顧長夏一夜長大。他再也沒有喊過顧耀華“爸爸”,再也沒說過“回家”。 他住在顧耀華的房子里,他沒有家。 “我在那個房子里住到了16歲,等上了高中就去寄宿學校了,一次也沒再回過顧耀華的家?!鳖欓L夏說,“因為沒有成年找不到工作,所以那兩年還是用他的錢。18歲上了大學之后能打工就不需要了,但22歲大學畢業想創辦熾陽娛樂的時候實在是湊不齊啟動資金,不得不最后找了他一次?!?/br> 劉云珠死后第二年,顧耀華娶了新的夫人,后來又有了他夢寐以求的正常的兒子。 “我找他要錢創辦熾陽娛樂的時候跟他說過,這是一種買斷。我與顧家恩斷義絕,他害死了我mama,但他也出錢撫養我長大,我們兩清了。從那之后,我不會受他一份恩,欠他一分錢,他也不是我爸爸,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br> 顧長夏并不恨顧耀華的再娶,實際上父母的恩怨對他根本就毫無意義,他恨的更多是顧耀華對他童年的折磨,和因為他的遲到而害劉云珠輕易病死在破爛不堪的出租屋。另外,哪怕再不待見顧耀華,顧長夏心里也知道他不是真的對劉云珠無情,他只是需要一個管家的人,一個他在外面打拼之后能給他柔聲細語和溫暖陪伴的懷抱。劉云珠與他到底如同兄妹一樣長大,雖然以如此難看的結局收場,但他深受著害死妻子的愧疚的折磨,其實并不好過。 顧耀華一直在找一枚戒指,那是顧老爺子送給劉云珠的戒指,最早是顧長夏的曾祖母的所有物,也是顧家兒媳婦的象征。其實顧耀華并沒有想把這枚戒指給新夫人戴上,他只是想找一樣物品作為對發妻的寄托,作為他愧疚的一點憑證,但他始終沒有找到。 那是顧老爺子送給劉云珠的東西,是像父親一樣寵愛著劉云珠長大的老人的饋贈,是劉云珠絕不可能當掉的首飾。然而顧耀華沒有在劉云珠的尸體上找到戒指,沒有在劉云珠和顧長夏那些破爛的行李中找到那枚戒指,也沒有在顧長夏那里找到那枚戒指。它就這么神秘地失蹤了,成為他心上的一個解不開的結。 “是我藏起來了?!鳖欓L夏最后說,“那是我mama最重要的戒指,是我爺爺留給她的戒指,不屬于顧耀華?!?/br> 他從記憶中回過神來,發現徐青看著他的眼眶發紅,寵溺似的笑了笑,摸摸她的眼睛:“青青,別難過啊。這是過去的事情了?!?/br> 徐青癟著嘴,嗓音有點要哭不哭的沙啞,問的倒是正經事:“那這次呢?你不是說與顧耀華兩清了嗎?又去找他,是用阿姨的戒指做交換?” “嗯?!鳖欓L夏說,“他幫我辦事,我把他一直想要的戒指給他。只是利益交換罷了?!?/br> 徐青急道:“我們可以再想別的辦法,王浩做了的事情總有馬腳。但那是你mama的戒指!” “那只是一枚舊戒指罷了?!鳖欓L夏從輪椅里站起來,改坐在徐青的床邊,“青青,我跟你說。后來我自己去問過醫生,像我這樣是不是一定要做手術,醫生說不是?!?/br> “我沒有卵巢,沒有月經,不能懷孕,作為男人的功能都健全,可以讓人受孕,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地方受到另一套器官的影響。就算不做手術,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那個地方,那個東西,它只是……在那里罷了?!?/br> “顧耀華到現在都希望我能去做手術;我mama也是因為急著要帶我去做手術才會死掉。但是啊,那里再惡心,再畸形,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卻沒有人喜歡它?!?/br> 徐青伸過手去從側面摟住顧長夏,用他的肩膀抵著自己的眼睛不給人看,聲音悶悶的,但很確信:“不惡心,不畸形,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我喜歡它。我最喜歡它。因為我最喜歡你,所以我最喜歡它?!?/br> 顧長夏伸手去拍了拍徐青的背,感到肩膀處的衣料有逐漸擴大的濡濕,笑著嘆了一口氣:“我知道?!?/br> 這世界上最愛他的,他最愛的,連他身上最不為人所接受的地方也一并愛著的,他的青青。 “顧耀華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我說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他的愛。我有比起他來更愛我一萬倍的人,我已經有我自己的家了?!?/br> 比父親更愛他的、比mama更愛他的、比他自己更愛他的,他的青青。 她好好的,他就有家。 床頭柜上被切開的蘋果緩慢氧化成黑色;徐青在顧長夏的肩膀上無聲地流眼淚;顧長夏卻笑著撥開她的碎發,無限虔誠地輕輕吻她額角:“青青,你要記住。對我來說,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你更重要?!?/br> 也許我恨顧耀華。 也許我愛我mama。 那只是一枚舊戒指。 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你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