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默默地對坐在一座拱亭之下，精致的茶餐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吃食和甜點，一壺剛泡好的紅茶悠悠地升騰著熱氣，乍看之下仿佛難得的下午茶時光一般美好的場景，卻是狐貍與羊羔之間的博弈。

    塞西莉亞終于忍受不了這死寂的氣氛，自然地為自己沏了一杯茶，盡力不表現得太過刻意。

    她不知道拉比亞斯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么，因而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自己碰觸到祂的逆鱗。她要等待，等待祂的主動和破綻，但祂的定力比她所預料的要沉穩得多，始終未發一言，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看得她渾身發毛。

    她意識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祂早就已經不是她所以為自己深諳熟悉的兄長了。

    那種催使她感到恐懼的危機感又爬上了她的脖頸，盡管暫時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但是她仍然覺得不安全感沖擊著她的喉管，讓她幾乎想放聲尖叫。

    祂到底想要什么？把自己帶到這里來困住的目的是什么？

    她抿住唇，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她不能慌，不能緊張，她要等到安碧斯大人發現她的失蹤并且救出她為止。

    只要能暫時穩住哥哥，不論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但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祂想要的是什么，不能做到對癥下藥，也就很可能功虧一簣。

    拉比亞斯突然笑了起來，好像突然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謠聞似的。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近癲狂般地緊緊捂著那扭曲的容顏，金色的發絲隨著身體的前仰后合而搖晃著，反射出絢爛的光澤。

    祂終于停止了那瘋狂的大笑，但上揚的唇角卻從未下落。

    “你在等安碧斯嗎？等他找到這里，然后上演騎士拯救公主、斬殺惡龍的老套橋段，回到城堡中過上幸福的生活？”祂毫不遮掩祂的嘲弄和惡意，“很可惜，我留下的陷阱足夠祂一直徒然地等到天亮，但那時候，我們早就到了祂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哦?！?/br>
    “你看，我也不想扮演惡龍的角色，但是誰讓你是這樣美麗的公主呢？不過，劇本要稍微改一改。嗯，就改成惡龍把騎士殘忍地吃掉了，然后和公主永遠地生活在一起如何？結局很新穎，肯定會很賣座吧？”

    拉比亞斯摩挲著下巴，露出意味不明的乖戾表情來。

    “哥哥想和我永遠在一起的話，一起留在梅魯其亞莊園不就好了嗎？”塞西莉亞驚懼地看著祂，“我們可以和母親大人一起……一直在莊園里生活啊?！?/br>
    她本來想說的是，永遠這個詞的。不過她突然想到，拉比亞斯那永恒的壽命和人類短暫得像海面的泡沫似的人生相比，是那么漫長而無限的存在，又刻意地更改了自己的措辭。

    “啊?！崩葋喫购孟窕腥淮笪蜻^來似的，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原來你更喜歡大團圓結局嗎？是惡龍、公主、國王和騎士一起幸福生活的意思嗎？可是——”

    祂故意拖長聲調這樣說著，大概是覺得這樣更有戲劇效果吧，又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

    “惡龍是沒有辦法和國王以及騎士生活在一起的哦。因為他們都忌憚著惡龍的壞心眼，生怕它覬覦美麗的公主呢?？墒?，惡龍只是想要公主殿下的愛，又有什么過錯呢？”

    拉比亞斯笑眼彎彎的樣子看起來和從前的模樣別無二致，然而塞西莉亞的恐懼感只是一層一層地累積著，理智如同搖搖欲墜的高塔一般瀕臨傾倒。

    祂說……惡龍，覬覦著美麗的公主？想要，公主的愛？可怕的猜想像火星點燃了野草叢生的蒼原，很快將整座蒼原燎得烈火熊熊。

    她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但紛亂的思緒卻總是先于理智一步。安碧斯對祂不加掩飾的惡意；祂注視著她的那種充滿了占有欲的眼神；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愛神和祂特別的權柄……

    不。她不能再繼續往下想了。

    但拉比亞斯卻不想讓她的思緒停止。祂往嘴里塞了一小塊提拉米蘇蛋糕，似乎很愉悅地咀嚼著：“唔……事情就是你聽到的這樣。雖然還有很多細節被忽略掉了，不過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不是嗎？我可以慢慢講給你聽?！?/br>
    “比如說，聰明的公主發現了惡龍的秘密：惡龍其實是一名下凡的神明?！?/br>
    “祂被骯臟的人類所荼毒，失去了祂的權柄，淪為降生在普通貴族女人腹中的rou體凡胎，直到成年的那天才恢復作為神只的全部記憶?！?/br>
    “祂不能接受祂作為神明時那yin亂的過去，但祂發現，祂的力量在不斷流失，只有人類的愛才能給予祂充盈的力量，否則，祂會失去祂的權柄?！?/br>
    “于是祂破罐破摔地重拾了那樣的生活，借由人類愛的力量逐漸恢復祂的權柄。然而祂從人類所謂的愛里感覺不到任何溫情和珍惜，她們只不過是被欲望所驅使罷了，沒過多久又會背棄祂，投向其他人的懷里?！?/br>
    “甚至還有一名懷著胎兒，企圖憑借前夫留在她腹中之子的名義順理成章地嫁進貴族之家的女人?？墒撬龥]有想到，所有她以為的茍合和愛情，都是愛神的幻術，而她卑鄙的計謀也不攻自破?！?/br>
    “神明從來都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熾熱的愛意和忠誠的感情，對于祂的權柄失望透頂。但祂突然意識到，其實祂不是沒有感到過真心的氣息，只是被祂忽略了而已。那種真心實際上就在祂的身邊，離祂如此貼近?！?/br>
    “祂開始貪戀這種溫暖，卻被敏銳的母親陡然察覺了祂的真實身份和異樣的目的。她卑微地哀求祂放過她的女兒，她說她愿意為了她的孩子做任何事?？伤龖烟ゾ旁?，降生在她腹中的祂，不也同樣是她的孩子嗎？”

    “心如死灰的神明離開了莊園，祂決心用最快的速度恢復祂全部的力量，再回到心心念念的她身邊，把她留在自己的懷里?？墒堑k終究來遲一步，美麗的公主已經心有所屬?！?/br>
    “不過，那又如何呢？祂有無限的耐心和時間，足夠等到公主回頭看到祂，愛上祂為止?！?/br>
    “惡龍的悲傷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不過，它和公主的美好故事，才剛剛展開哦?！?/br>
    拉比亞斯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兩顆亮晶晶的虎牙，在太陽下白得發光。祂手舞足蹈地講述著那些關于祂的一切的往事，有時甚至會激動地揮舞起銀色的水果叉，看起來竟然像是七八歲的孩童一般天真可愛。

    但塞西莉亞的恐懼只是越來越深，身體越來越寒冷。

    她手腳冰涼地待在竹椅里，想要抬起手捋一捋自己垂散的長發，但就連這么簡單的動作，她都做不到。她被恐懼感控制得動彈不得，只能微微地眨著眼睛，活像是一具靈魂被困于木偶之中無法解脫的洋娃娃。

    “你怎么了，塞西，”祂直起身，替她拂去額前的碎發，“你不替我感到開心嗎？我終于能完整地擁有你啦?！?/br>
    塞西莉亞克制著牙齒打戰的聲音，小聲說：“哥哥……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

    “放心，我沒有傷害你母親，也沒有傷害你的安碧斯大人哦?！钡k瞇起眼睛，聲線中裹著冰碴，“我只是織了一個很大的網，用它封住愛神宮的話，會永遠地阻隔光明的滲透，那么祂將永遠無法找到我們的位置?！?/br>
    “織這張網真的挺難的，用掉了我身體中幾乎四分之一的血哦。不過，還好我最終還是完成了呢?！崩葋喫褂鋹偟刎Q起食指，指了指不知何時被血色的絲線密不透風地遮蓋著的天空，“還有一會兒就會完全擋住了，別急，塞西，很快的。很快你就會永遠待在我的身邊，再也不會離開我了?！?/br>
    一絲血液兀地從拉比亞斯的嘴角滑落下來，滴在地上。

    隨著血液的濺落，祂的身影也踉蹌地向前栽歪了一下，脫力地跪伏在花壇邊。祂想要用手臂支撐起自己癱倒在地的身體，卻完全無法抬起哪怕一根手指。

    強行破開禁制所導致的后果，現在才完全展現。

    副作用真明顯啊，拉比亞斯自嘲地笑笑。不過……仍然值得，不是嗎？

    塞西莉亞愣住了。但只一瞬間，她便飛快地反應過來，這是她最后的機會。一旦血網在愛神宮的上空完全閉合，光明神將永遠地失去和此處的光輝之力的感應。她的命運，將永遠地定格在這暗無天日的神殿之中，困在拉比亞斯為她精心設計的牢籠里。

    她的勇氣和求生欲戰勝了濃郁的恐懼，她蹭地站起身來，想要拔腿就跑，卻在抬起裙擺的那一剎那，猶豫地徘徊起來。

    她真的能將這樣的祂扔在這里，獨自逃離嗎？

    拉比亞斯脆弱地斜靠著花壇的邊緣，嘴角不斷有血珠滴落，染紅了祂那淺粉色的外袍和衣帶，竟莫名地呈現出一種破碎的美感來。祂看起來幾乎快要死了，呼吸都凝滯了好幾個瞬間。

    雖然塞西莉亞不斷地勸說著自己，祂是神明，不會這么輕易地死亡，況且，祂就是將她控制在這座神宮中的罪魁禍首，她怎么能替傷害了她的始作俑者著想，甚至還反過去救助祂？

    但……祂畢竟是，曾和她相伴了十幾個年月的日日夜夜，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保護著她、愛護著她的哥哥啊。

    她最終還是閉了閉眼睛，輕輕地蹲在拉比亞斯的身邊。

    她如履薄冰地碰觸祂的臉頰，好像生怕自己的動作會碰傷本就奄奄一息的祂似的；她試圖抬起祂的身體，可是祂已經半失去意識，變得格外沉重起來；她又將清水捧到祂的唇邊，但祂甚至沒有張開嘴唇，水滴混合著血液一起打濕了祂的神袍。

    塞西莉亞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辦，頹然地坐在祂的身旁，希求著祂不要死去，起碼不要就這樣死在自己的面前。

    神明也會死嗎？她不知道。

    但祂的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臉頰也變得蒼白透明起來。她能感受得到祂正在離去，而天空中的血網卻一刻也未曾停止它的編織。

    她，也將會永遠地埋葬在這片即將迎來黑暗的天幕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