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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芙/短篇/腦洞向】夢回還-1

    食用注意:一個腦洞向故事。與楊逍分別兩月后,曉芙驚覺自己身懷有孕,正踟躇不定時,恰巧機緣巧合,回到十年前,與少年逍重逢的故事。

    [一]

    初春時節,陌上花繁鶯亂啼。

    甘州邊境處,一座小鎮人群熙攘,彼時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確是熱鬧。但見人海之中,一白衣女子疾步行來,似神色匆忙。她環視四周,意著幾分踟躇,然須臾,恍是念及什么,女郎咬咬唇,又撫了下小腹,徑向街角那家醫館走了去。

    無人知曉,那白衣女子便是失蹤多時,生死未卜的紀曉芙。

    館內人不多,僅有一位坐堂郎中,及藥柜前,舉著方子抓藥的學徒。見有客來,郎中長身而立,向紀曉芙溫和一笑,邊邀人坐下,邊說道:“姑娘請坐,是抓藥,還是問診?”應那話語,紀曉芙忐忑坐下,不覺抓住衣袖,低聲道:“先生,我……我身子不適,勞您看看?!彪S翻開袖口,將藕臂伸了去。

    “待我瞧瞧……”老者念叨著,拿起一塊軟帕,搭自腕中。郎中的手微涼,驟落于腕,俶使她一激,剎那間,思緒飄忽至昨,紀曉芙忽想起……那日清晨,山澗朝霧氤氳,寒意刺骨,“他”亦輕擒著她腕,半跪于地,神色凄然道:“我楊逍,一生從未向女子下跪,曉芙是第一個……我求你,不要走,好么?”

    她心中刺痛,怔神片刻,久久未能抽離。直至,一聲蒼老縈繞耳畔,郎中滿面驚愕,急喚道:“姑娘?你有在聽么……你怎得哭啦?莫要擔心,你該笑才是?!甭牭煤魡?,紀曉芙方才回神,忙抬袖抹了淚,回道:“您說什么?”

    那老者撫須而笑,喜悅道:“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盤走珠,滑脈也。姑娘這是有喜了,你快當娘了?!?/br>
    “我……有喜了?”恍不可置信,紀曉芙隨述一遍,頓喜悲交錯。她喜,是因初為人母,腹懷有孕之驚喜。她悲,是因所愛遠隔,相思不敢相見。但瞧人唇畔噙笑,艷若桃李,而一灣秋水間,卻珠淚盈盈,神色愴然。郎中遇她如此,只看得發懵,心想:“這女娃娃年歲不大,或有難處?!眲傁腴_口勸慰,便見紀曉芙登身坐起,留下些碎銀,囁嚅道:“多謝您?!彼茲⑻影?,轉瞬就沒了蹤影。

    紀曉芙失魂落魄,亦心事重重地行著。她穿梭人群,步履輕快,但每行一步,便如足灌千斤,只壓得她喘不過氣。不知為何,紀曉芙忽懷戀起,與“他”相處的時日。他的輕言柔語、懷抱溫熱,甚是衣袖幽香,皆令她思念不已。

    仿佛,他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割舍不得。紀曉芙至此方覺,原來……自己愛他之深,早深邃入骨。

    可她深知,他與師父仇深似海,若就此重歸峨眉,有孕一事,能瞞一時,卻瞞不住一世。滅絕師太一旦知曉,定會取孩子性命。且她與武當殷六俠婚約在先,此番逾矩,更置武當、峨眉于何處?她怎能自處。

    正思忖間,紀曉芙肩膀一緊,倏被撞了下。只見一婦人走上前,含歉道:“有沒有撞疼姑娘?我家那口子不是故意的,你多擔待?!倍菨h子憨憨一笑,頷首示意,同將肩上的小女兒掂了掂。紀曉芙見他一家和睦,忽心下酸楚,既感動容,卻又羨艷不止。她苦笑道:“夫人言重了,無妨?!?/br>
    故此,三人別過身去,與她擦身而行。然未行數步,那小女兒嘻聲輕笑,忽撒嬌道:“阿爹,云兒想吃糖葫蘆,爹買給我好不好?”豈知相背之下,紀曉芙聽那話語,沒由地念起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再壓抑不住。許是血氣翻涌,她兩眼一黑,登時足下泛軟,仰身昏了去。

    [二]

    不知昏厥幾時,紀曉芙方回過神,悠悠醒轉。旭陽高照,揮灑自身前,她只感一陣眩目,難以睜眼?!”阍诖藭r,她倏覺頸間一涼,待垂眸望去,竟見一柄青霜橫架于頸,且聽后喝道:“楊逍,你若是識相,就快放了我夫人,要么我宰了你手下!”她聽那嗓音,倒覺熟悉十分,思慮片刻,紀曉芙俶想起,這乃是昆侖掌門——何太沖之聲音。

    縱音色有別,以峨眉、昆侖兩派之交情,她也絕不會認錯。如此說來,他口中的“夫人”,便是太上掌門——班淑嫻了。

    紀曉芙心中詫異,漫想:“這何太沖已至中年,音色低沉,怎得今時聲若洪鐘,倒像年輕了十多歲?”正不解間,又聽冷哼一聲,不屑道:“好啊,你殺罷。你只管動手,我即刻便割了班淑嫻的喉嚨,正巧……讓她去問問白鹿子,他是誰殺的?!?/br>
    她心下一顫,因人一聽便知,那是楊逍的聲音。但她亦不知,此“楊逍”非彼“楊逍”,而是十載前,年歲十八的他。

    “你……!”何太沖見勢不妙,心道:“那魔頭說到做到,絕非戲言!”可當下,又是惟一能要挾其人之良機。他微一遲疑,瞧班淑嫻又驚又怒,叫喝道:“何太沖!你還呆著作什么?還不救我?!”忽得念及,他初登掌門之位,勢力未穩,尚須班淑嫻為他撐腰作勢,便咬牙道:“好!我數三聲,你我各自放人。一,二……”

    “三!”話音剛落,紀曉芙背脊一沉,驟被猛推了下。然不及動身,她瞬見何班二人互通眼色,那班淑嫻一個箭步,格劍橫前,手腕抖了抖,暗運內力上臂,使得一招“劍鎖江山”,徑向己刺了來。寒芒映目,紀曉芙想也未想,側身以避,同攥勁凝掌,當即繞人身后,伴掌風赫赫,著一記重手拍了去。而班淑嫻規避不及,硬接一掌,直痛得“啊喲”亂叫。

    殊知,紀曉芙那一掌施得急,下盤未穩,又受反擎之勁,只重心錯亂,登向前撲了去。豈不料,她半懵半驚間,忽撞得一柔軟什物。方一抬首,剎四目相對,見來人神儀明秀,朗目疏眉,一瓣唇若涂朱,仍如初見時,那般風姿清冷,絕世而獨立。

    他著一身白衣,如圭如璧,衣袂留香,而容色卻略顯青稚,兀添幾分俏麗?!板小彼闹屑な?,方要開口喚他,可先被截話,聽人冷道:“手能松開了么?!奔o曉芙聞言一顫,頗感失落,心道:“他、他為何不認我?!彪S抽回手,怔怔地望著人。反觀楊逍,他恍不為所動,但見衣袖起落,紀曉芙俶被推了開。

    如風掠身,楊逍幾個起落,已步至何氏夫婦前。見是他來,他二人相顧駭然,緊揮劍應敵。便瞧何太沖橫劍至腹,雙足豁開,起得一招“氣定六合”,班淑嫻則應他動作,變坎位為乾位,同斜劍指前,一時之間,二人巍峨不動,端若凝山。他與之多番交手,深知此態,便是昆侖“兩儀劍”的起勢。兩儀劍名揚天下,實“破招易,拆招難”,若讓他二人起了劍招,難免又周旋數回。

    楊逍深諳此道,故心一橫,瞬開合雙臂,凝勁貫指,暗催“乾坤大挪移”之法,拂袖回彎,引他二人揮劍互擊。何太沖不知緣由,只覺腕臂驟僵,竟不聽使喚,作勢便向班淑嫻砍去,驚道:“你躲開???!”可奇的是,班淑嫻亦神色驚恐,同揮劍與己,叫喊道:“我手腕僵住了,啊喲——”便聽“哐啷”一聲,那兩柄長劍應聲折斷,劍頭激飛,分向二人彈去。

    班淑嫻收劍不及,本欲格招,斷不料人登身一踹,徑將那半截碎刃深踢入腹。她遭此突襲,頓飛出幾丈遠,立時痛昏了去。值此罅隙,楊逍又盈風入袖,反手一擊,猛落于何太沖頸處。何太沖肩感劇痛,不覺掌指一松,將劍拋了下,半跪在地。

    眼見那斷劍落地,楊逍探出掌,信手一接,當即倒刃指前,欲了結他性命。然此刻,楊逍忽背脊一熱,似誰人貼了來,只見紀曉芙藕臂探前,自后擁著人,更一把攥住他腕,慌張道:“不可!他們早疑白鹿子為你所殺,若此番了結了他二人,豈不愈描愈黑?……你莫要沖動?!毖粤T,楊逍卻目著厲色,喝道:“你少管閑事,放手!”倏掙脫不止。

    紀曉芙毫不退卻,執拗地攔著人,咬牙道:“不放?!?/br>
    何太沖驚魂未定,見他二人爭執,也顧不得周身劇痛,忙腳底抹油,提起重傷未醒的班淑嫻,頃刻便馳出數里,哪敢再回頭?待楊逍醒覺,遇加追趕之際,早為時晚矣。

    楊逍見功虧一簣,心中氣惱,遂衣袖一拂,回首冷視著女郎,緘默不言。相視須臾,紀曉芙瞧人神色,不覺眼角微紅,說不明地難過。她心想:“逍哥從不會這般瞪我,也不會吼我。許是,我傷他太深,他、他再不肯認我了?!蹦罴按?,紀曉芙悲痛欲泣,可又據守著那分倔強,不愿在他面前落淚,遂攥著衣角,直至骨節泛白,才忍泣道:“……對不起,我那么對你,你生我的氣,應該的?!?/br>
    楊逍聽得一頭霧水,不耐煩道:“你閉嘴,你是我媽么,要你管我閑事?”

    紀曉芙聞言,只朱唇緊抿,委屈更甚,一言不發地望著他,似欲言又止。見她這般,楊逍怒意卻消了大半,雖不知個中緣由,但也不愿深究,便低聲道:“罷了,算我倒霉?!毙磩e過身,頭也未回地離了去。

    楊逍素愛干凈,驀地念起,方才與何太沖對峙時,右手擒了班淑嫻的肩膀,不由嫌惡得緊,遂取出竹筒,倒些清水入手,就地擦洗了番。怎知此時,他忽聽得一陣抽噎,相距未遠,故循聲而望,楊逍回首一瞥,只見十余步處,紀曉芙抱膝蹲地,雙肩微顫,正埋首痛哭。

    在楊逍看來,他二人不過“初次邂逅”,又非親非故,可不知為何,一聽那哭聲,他心中陣陣抽痛,恍似中了一刀。權衡再三,楊逍破天荒地,對一陌生女子“放心不下”,嘆了句:“麻煩?!本拐鄱鴱头?,半蹲在紀曉芙身前,試探道:“你好好說話,別哭,哪疼就講?!蓖纯拗H,紀曉芙聽他輕喚,忽抬起頭,杏眸噙淚地望著人,哽咽道:“逍哥,我……我不該說那些話傷害你,對不起?!?/br>
    ——我懷了你的孩子。紀曉芙本想如此道,但恐他抗拒,便將那話咽了下。

    但見她清淚漣漣,淚痕斑駁,美目半蹙著,香腮更彤染如霞,憑惹生憐?;蛞虺橐粗?,那背脊時而微顫,直看得他難過。然聽那話語,楊逍“誤以為”,紀曉芙在言“阻殺何太沖”一事,遂搖了搖頭,心道:“或許是我一時氣惱,兇了她,她害怕了罷?”

    楊逍并未意識到,如本能一般,他眸光漸柔,右掌微微抬起,戳了戳她肩膀,以較“十年后”略顯青稚的語氣,命令道:“你莫哭了,我頭疼……對,就這樣,不許哭了啊?!比糁灯剿?,他斷不會與女子多加理會??刹恢獮楹?,楊逍看著人,心底會衍得一股……無法言明的親切感。那份情愫,引他“一反常態”,對眼前陌生十分,卻又隱約熟悉的少女,“耐心”言談。

    聽他話語,紀曉芙怔了怔,忽杏眸緊闔,伸指扯住他衣袖,顫著雙肩,抽噎道:“你不生我的氣了?那你方才,為何不認我?”

    楊逍懵上加懵,心道:“這姑娘莫不是被班淑嫻打傻了罷?我倆不過第一次見,自己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曉,又哪來的相認?”不禁探去掌,以手背貼她額心。待覺一切無恙,他心中更奇,遂撓了撓頭,繼問道:“你頭疼么,我瞧你語出錯亂,要么,這山下有鎮子,我送你去看郎中?”

    “你怎會不記得我?你怎么能……”不可置信般,她掌指不覺緊攥,捏著他肩膀。楊逍肩膀一痛,不禁“嘶”了聲,更皺眉道:“果真被打傻了?!?/br>
    四顧茫然間,紀曉芙恍意識到什么。她貝齒緊咬,似舉下什么決心,忽一把捧住他臉,輕戳了幾下,凝視片刻,碎碎念道:“……好像更細了?!崩^擒住他腕,卷起袖口,露出白皙精瘦的小臂,撫了又撫,驚訝十分道:“沒有?!怎么會沒有呢?”一滴淚滑下,點自腕間,她每撫一下,那淚珠便緊跟著,滑落不止。楊逍見她哭得傷心,也未敢動作,只無奈道:“你輕薄我,要哭也是我哭,你哭什么?”

    原是當日明教內訌,雷門為尋私仇,以火藥為掩,發暗器傷他二人。臨危之際,楊逍明有機可遁,但為護人周全,仍負傷一搏,硬接了三枚毒鏢??v雙方誤會后解,冰釋前嫌,但他中鏢時久,毒深入膚,傷愈后,仍余下一道疤痕,形似梅花。

    而如今,這道疤卻不見了。

    紀曉芙念及適才,聲若洪鐘的何太沖、容色未衰的班淑嫻,以及……年少意氣的他,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破涕為笑,不覺握住楊逍的手,聲咽道:“我問你,貴教陽教主,是否無恙?”楊逍點頭道:“那是自然?!甭犓捳Z,紀曉芙眸若燦星,又問道:“峨眉派孤鴻子道長病故,距今已有幾年?”

    他柳眉一挑,頗不悅答:“去年?!狈街链?,紀曉芙心下豁然,想到:“果然不錯,原來、原來……不是他不肯認我,十年前,逍哥還未曾見過我,又如何認我?”不住唇畔倚笑,忙拭去珠淚,神情溫和地望著他。與此同時,楊逍瞧她先悲后喜,神情怪異,又想得仍有要事在身,無暇與人胡鬧,遂趁時抽回手,匆匆離了去。

    但未行數步,楊逍忽心下一緊,只感說不出的擔憂。如失智一般,他三步一回頭,七步又佇首,總不可遏地,回身去望那少女。

    [三]

    蜀中一帶峻嶺崇山,多路崎嶇,待楊逍至山腳下,已是正午。鎮中人口不多,卻熱鬧十分。誠然,楊逍少時,曾與一高人避世于外,至今方出,雖負得一身絕世武藝,可不通世故。似念及什么,他輾轉許久,忽駐在一家酒樓前,環視片刻,敞然走了去。

    他點了一壺酒,淺酌慢飲,同張望須臾,好似在等著誰。而過不多時,那門口處,紀曉芙果然跟了來,且氣喘噓噓,仿佛生怕跟丟了般。

    請君入甕。

    紀曉芙抬起頭,一眼便發現了閣樓處,酌酒風雅的他。她不由一笑,本想快步上前,但行步一二,紀曉芙倏想起,他二人關系今非昔比,于他而言,自己不過是“陌生人”。念及此,她心中酸楚,唇畔笑意僵了住。踟躕良久,還是店小二湊上前,招呼著:“姑娘請坐?!彼綄ち藗€偏僻角落,悄悄地坐了下。

    店小二道:“您想吃些什么?別看這是在蜀中,咱們大廚的江南菜正宗著吶!”

    聽人提及“江南菜”,紀曉芙心酸更尤,乍思念起,楊逍剛將她擄至坐忘峰時,她心中憤懣,不愿與他講話。而他,為博她一笑,每日便尋來各處吃食,哄她吃下,如此堅持了半月,紀曉芙方才心軟,愿與他講話。那第一句話,即是:“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br>
    記憶中,楊逍溫柔笑笑,打趣道:“你啊?!甭犓胺?,她卻俏臉一紅,低嗔道:“沒個正經?!北居鹕黼x去。誰知,他忽拉過她的手,輕靠在肩旁,認真道:“雪霞羹,龍井蝦仁也很喜歡?!?/br>
    伴思緒縈紆,紀曉芙不覺抬掌,探向肩膀,輕撫過他曾靠過的那處,神色溫柔道:“雪霞羹,龍井蝦仁?!敝宦犘《汉鹊溃骸昂绵?,您等好?!彼懦榛卣?,悵然若失地回憶起,與他的過往。待凝佇半晌,那兩道菜相繼上了桌,熱氣蒸騰,甘香浮動。

    紀曉芙望著菜,不知為何,竟忽然笑了……但遠遠望去,她的笑,又蘊著不舍、思戀,甚是捎著幾分悲涼。隨即,她銜住木筷,將一顆蝦仁送入口,細嚼慢咽,那茶葉清香,與蝦仁鮮香交織相融,引齒頰存香。殊知,紀曉芙眉心微蹙,漸闔雙眸,瞬滑下淚珠,卻笑著道:“你果然沒騙我,真的很好吃?!?/br>
    她含著淚,與那份對他的思念,一口一口地品嘗著。不知不覺,一張俏臉早淚染輕勻,哭得梨花帶雨。

    楊逍遠遠看著人,見她邊泣邊食,某股“揪心感”驟涌心口。他不明所以,但仍鬼使神差地,起身向她行了去。許是哭得傷心,紀曉芙只低著頭,未曾注意他來。剎那間,楊逍扯過軟凳,并坐在旁,淡然道:“為什么總跟著我?”

    他隱隱發覺,自己一定是中邪了。不知為何,他仿佛對她“格外上心”。

    紀曉芙聽那聲音,不由一驚,方猛仰起首,一瞬對視,她仿佛又找到了“他”。她深知,縱他二人相見不識,見自己難過,他亦不會棄之不理。如此想著,紀曉芙未曾言語,只環臂前攬,一把將他抱了住。少年的臂膀算不得寬敞,但溫暖卻有力,予她久違的安意,和歸屬感。

    “我好想你,但又不敢找你?!彼橐?,對懵然不知的他,輕訴著十載后,想言又無法言明的話語。紀曉芙垂下頭,向那懷抱中縮了縮,可手仍緊扣著,不舍抽離。楊逍少近女色,未嘗如此,這時少女嬌柔的肌膚,伴胭脂膩香,溫熱陣陣,將他罩了住,令之不覺一怔,滯然道:“你……有話便說,別耍流氓?!奔o曉芙悲道:“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開口,怕你生氣?!?/br>
    沉吟稍頃,楊逍臉頰發燙,仍僵如槐木,道:“你說,我不生氣?!?/br>
    他寥寥數語,宛似一頃江濤,凝流化湍,瞬將她心防瓦解,坍塌成齏。紀曉芙沒由地念起,與楊逍之歉、對恩師之疚、待殷六俠之愧,甚至是……同腹中小生命的擔憂與關切,及來日處境,數月來,盡數委屈、惶恐,皆融作清淚流了出。她緊擁著他,不覺哭得一塌糊涂。

    其實紀曉芙并不懦弱。

    她曾無數次想過,自己可以拋下名望、責任,永不見師父和他,勇敢地將孩子誕下,再尋處偏僻小鎮,做名山野農婦,了此一生。倘若有一日,師父或同門見了她,諸事暴露,她同樣有承擔一切的決絕,為孩子,或為他,她甚可以去死。

    “我的衣服……唉,我怕了你了?!睏铄写鬼磺?,只見襟口處,已然洇透一片。他言辭幽怨,可瞧她清淚勻染,憐態楚楚,竟怎也不舍推開。不覺間,他左臂微懸,輕拍過人背脊,寬慰道:“你能說完再哭么?”紀曉芙娥眉微蹙,盤算著:“千載良機,須尋個由頭,要一直跟著逍哥……對不起了?!北愠端滦?,語出驚人道:“你怎能不管我,扔我在荒山上?沒良心的?!?/br>
    她話音剛落,楊逍立時愣了住,繼反手一推,忙將人推了開,慍怒道:“你有病么?!”與此同時,周圍食客見此境況,俶私語紛紛,不時指點他二人。豈不料,此舉正中下懷,紀曉芙伸手一捏,擰了下腿,瞬淚珠汩汩,哭得更兇了些:“你不認我便算了,還這般待我?!?/br>
    一男子扶手輕嘆,對旁道:“遇人不淑?!彼瀑澩?,旁的女子“哼”了聲,指責道:“定是外面有人,喜新厭舊?!彼抻鷥?,一老者聽得傷心,甚站起身來,接話道:“小伙子,看你一表人才,竟是那始亂終棄之輩。你扔你媳婦兒上山,還是人嗎?!”

    “我……我沒扔她,真的沒有!”楊逍滿面愕然,一時心急,只道愈描愈黑。眾目睽睽下,他有理難辨,數十雙眼睛瞪著他,似義憤難填。那氣勢洶涌,仿佛……他若敢說個“不”字,便要群起攻之,為她“討回公道”一般。

    楊逍聲名不佳,向背鍋不少,但此番,卻是背得最冤。眾怒難消,他偏又解釋不明,打不成,罵不得,逃不掉。權衡再三,他恐胡鬧之下,憑惹禍端,倘若將官府招了來,必后患無窮。他縱千百個不愿,也只得低頭。

    故楊逍探出手,輕捧起溫頰,邊為人拭著淚,邊忍氣道:“我錯了,不該與你置氣,別哭了,你原諒我,好么?”見他服軟,紀曉芙心下一喜,更趁勢埋首頸畔,弱弱道:“你抱我,我就原諒你?!毖粤T,楊逍神色更詫,墨眸圓睜,恍似吞針千根,有苦難言。但見他滿目悲愴,心如死灰般,將雙臂抬了起,緩擁她入懷,不時輕揉著發,悲道:“你好了么?!?/br>
    她頭低著,自無人知曉,此刻紀曉芙唇角微勾,笑意盎然,雖仍抽噎著,但心中想:“這下知道厲害了?叫你以前總跟著我,害得我提心吊膽,又擺脫不掉?!彪S又泣道:“再不能丟下我,不管不顧了……逍哥,你認不認我?”

    見有熱鬧瞧,食客愈聚愈多,閣樓過道間,已然人滿為患。便在此時,人群沸議中,一矮胖男子高呼道:“你媳婦花容月貌,還不知足?快答應人家啊。要不然,大伙兒可不答應!”更有甚者,不忿道:“姑娘,這小子薄唇面白的,一看便是短命相,你跟他,豈不是糟蹋了!我年方二一,未有妻房,你若不嫌棄,我即刻請媒下禮,今就娶了你!”

    眼見群情激奮,收場難堪。他不得讓步,轉附她耳畔,冷笑道:“你倒是聰明?!崩^探袖入懷,取出一錠銀,擱置在案,向樓下望了眼。

    然而,便是這一望,他神色微變,赫見門檻處,數名服裝怪異,相貌兇悍的外域人走了來。那行壯漢腰別軟鞭,或掌擒鐵鉤,中氣甚足,雖口齒不清,但吆喝一嗓,便知是絕不好相與的。尤是其中,一頭纏青巾,面無血色的中年漢子,舉手投足間,皆是陰氣森森,憑惹生畏。

    紀曉芙乍抬首,見他神情嚴肅,遂順勢而望,向門處瞥了眼。然卻被別過臉,又按了住,聽他道:“莫回頭,別看那群人?!睏铄写叽僦?,隨緊握住她掌,匆匆離了去。

    [四]

    霎時間,紀曉芙身下一空,但見浮景流周,晃神片刻,他二人飄忽若神,足下生風,兔起鶻落間,已然奔出數里。誠然,紀曉芙初懷有孕,行有不便,此刻連馳數里,早氣喘欷吁。稍時,她支持不住,忙一把扯過他臂,急喘道:“我受了內傷,跑不動,容我歇息下?!?/br>
    然下一剎,楊逍瞬時出手,伴衣響窸窣,一手登擒她咽喉,牽制于人。另一手則緊扣命門,迫之動彈不得。但見百步之外,古木參天,草植葳蕤,并無半點人煙,紀曉芙心知,楊逍此舉,意在威脅“此處人煙罕至,若要動手,也無人知曉”。她冷汗透背,知人殺心已起,再不敢動作,只難過道:“逍哥,你要殺我?”

    聽人喚“逍哥”,楊逍心中一顫,忽掌指微舒,不解道:“怎的這般叫我?”她喉間驟松,不覺緊喘著氣:“你是我夫郎,咳……自然這么叫你?!痹S氣惱之至,楊逍不怒反笑,譏諷道:“你少來,當我是無知小兒么?說真話,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別以為你是女人,我便真不敢殺你?!?/br>
    她烏溜溜的眼一轉,頓心生一計,想到:“與你同床共枕一月,豈是白枕的?這世上除我,再無更了解你的人了?!彼煸掍h一轉,沉穩道:“逍哥,你不記得我,我不怪你??晌乙律览?,還收著你送我的信物,你若不信,不妨取出一看?!?/br>
    楊逍生性多疑,聽那話語,只心道:“誰知你衣里藏些什么?!惫蕜右参磩?,反以內力捏她脈門,直痛得人“唔嗯”了聲。

    然而,她似早料此景,非但不懼,更語出激將:“明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光明左使,也怕我一小女子么?”不同十載后,此時他年方十八,正年少氣盛,斷不似二八時沉穩老練,經她一激,立時反駁道:“取就取,我還怕你不成?”

    便見他二指并作,勢如疾電,連點她“曲垣”、“天宗”兩xue,隨一手按著她肩,一手深探入襟,果真觸得一冷物,形似牌狀。楊逍信手抽出,待一察看,霎面蒼如紙,驚道:“鐵焰令?”那鐵牌觸手生寒,中嵌一顆紅玉,艷紅如血,呈火焰紋狀。鐵焰令乃明教圣物,煅法奇特,是十六那年,楊逍初任左使之時,教主親賜予他。數年來,他一向貼身收藏,從不外示。

    怎得眼下,那令牌讓她拿了去?

    楊逍忙解開她xue,問道:“這鐵焰令,你如何取得?我沒送過你?!彼闹写嬉?,掌指向腰際一摸,卻感空空如也。神思混亂間,楊逍沉吟片刻,細將諸事捋了番,忽豁然通明,冷哼道:“險些讓你唬住了,你要取鐵焰令,也并非難事。方才你逼我抱你,又引得眾怒難消,我一心都在辯解上,自是無暇。你趁我不備,順走那令牌,可不手到擒來?”

    紀曉芙一愕:“你……你,強詞奪理!”俶一把握住他腕,委屈道:“那你聽我說完,再斟酌著,我是否在唬你?!睏铄袧M面不屑,叫道:“你說啊?!?/br>
    只見她薄唇緊咬,冷靜道:“你自幼喪親,未曾見過生父母模樣,因容貌間,與你師父的意中人有七分相似,所以被抱了去,撫養長大。你師父姓程,是東邪最后一位關門弟子,喜著青衣,一柄碧玉蕭吹得極妙,她終身未嫁,視你為己出,更將一身武藝學識,傾囊相授。你少時與她隱居浙江嘉興,至十六時,方藝滿出山。引你入明教的,是光明右使范遙,我以上所言,可半句有虛!”

    話音落罷,楊逍玉容失色,被噎得啞口無言。他性情孤高,向不多與人言,這世上,知他出身者,除已故先師,也惟范遙一人矣。且不論,她所言字字不差,然種種細節,便是范遙,也未必知曉。楊逍自不知曉,十載后,他二人同床共枕,每每夜深,或共赴云雨,漫攬風月?;蚪活i而臥,燭下閑談。早將彼此身世、喜惡,甚是武功門路,皆講得一清二楚,毫無保留。

    驀地,他心中懊悔,暗暗道:“難怪見她時,總覺得說不出的熟悉。不怨她見我便哭,我不認她,她該有多難過?!毕炔谎粤钆?,便是身世,那個中微末,若非己親口告之,她斷不可知曉。

    這時,紀曉芙見他神色,不覺輕笑,隨迫身近前,溫聲道:“逍哥,你若還不信,我再講你一事?!彼w手微抬,忽攀住他修頸,略含羞道:“你左胸處,有一點朱砂……”只愈說愈低,至言末處,僅他二人聽得。故少見地,楊逍俊臉緋紅,如醉霞橫江,新蕊點朱,至此再無懷疑,忙捂住她唇,吞吐道:“別、別說了……”卻欲言又止,半晌踟躕,才問及:“可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

    紀曉芙心想:“你若記得,那才見鬼了,可不是十年后的事?!倍袂殚g,仍是云淡風輕,瞧不出半點破綻。她仰起頭,眸光蘊著期冀、懊悔,及半分坦蕩,說道:“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你不記得我,許是天意,這都不重要。我只問逍哥一句,你要我么?”

    此時,楊逍一臉懵然,怔怔地望著人,將紀曉芙看了又看,甚是……伸出手,戳了戳那粉頰,更不時撫摸??刹徽撛趺聪?,他腦海中,仍是一片空白。楊逍緘默不言,佇在旁良久,恍惚一瞬,登想起武林中有一門武功,名“移魂大法”,可令人神思錯亂,不憶往事。自己仇家遍布,許趁時不備,中了這鬼法門?

    抑或是,閉關修煉乾坤大挪移時,不慎走火入魔,錯了心神?那功法雖罕見敵手,但招式怪異,每每修煉,總是殺意難遏,說不準……當真練得“發瘋”,將她忘記了?!∵@豈非始亂終棄,成了那拋妻棄子,人性淪喪之輩?楊逍愈想愈亂,只一個頭兩個大,索性嘆了聲,愧疚道:“我碰你時,有沒有說過什么?”

    “???你……你問這個做什么?我、我……才不說?!彼嘉戳霞?,他竟問得如此直白,遂低下頭,不敢抬頭望人。實則不然,他二人所想,原是地別天差,楊逍不過想問:彼此逾矩時,自己有無承諾。瞧她不言,楊逍心急如焚,又追問道:“你別怕,我說過什么?快告訴我?!?/br>
    紀曉芙未會其意,只以掌覆面,細聲答:“你問我痛不痛,還有、還有……”她支吾掩羞,輕扯過楊逍衣袖,附他耳畔,將他二人枕畔溫語,一一道了來。然楊逍正值年少,未涉風月,他偶讀詩詞綺麗,知高唐之樂,但未自嘗得,遂聽得血氣翻涌,俶感眼前泛黑,險昏了去。

    “別說了!”楊逍推開人,登時回身,捧起清水便澆了滿臉,又放聲道:“你想我怎樣?娶……”

    那“娶你”二字未脫口,紀曉芙聽他語氣,心中想著:“他不要我?!闭`以為那“想我怎樣”,是與她談條件,迫之封口、離開云云。遂胸腔漸悶,緊撇了撇嘴,不覺眼角泛紅,賭氣離了去。豈不料,楊逍再一回神,看她不見,忙慌了手腳,追趕道:“你去哪?”

    紀曉芙走在前,任他如何呼喚,卻理也不理。然楊逍是何人?他聰慧絕頂,只稍一推敲,便知是人會錯了意,旋即縱身一躍,步至她前,豁地攔住去路,又急道:“別走,去哪?周圍不太平?!比贿@時,紀曉芙滿腹氣怨,耍起女兒性子,俶推開他,賭氣道:“你既不愛理我,這輩子,就都別管我了。我去哪,又與你何干?!”

    楊逍一臉茫然:“我幾時說不理你了?”若值平素,他必言辭凌厲,不出三兩句,必能諷得人暴跳如雷。然對她時,他卻有理無門,處處受制,常啞口無言,仿佛眼前的她,便是己命中克星,得罪不起。他竭力辯解,紀曉芙仍置若罔聞,負氣行去,終迫得人衣袖一甩,再不顧顏面,忽自后拉住她,急道:“你非要走,這便不要我了?是想始亂終棄么?!?/br>
    “我沒有!是你不肯要我?!奔o曉芙眼角微紅,回首嗔道。

    “對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講,你莫生氣?!睏铄姓Z聲漸緩,既似無奈,又似愧疚般,悄握住她左臂,安撫著:“我忘了什么,你講給我,我便記起來了,別走?!比辉捯粑绰?,紀曉芙心中一柔,回過頭來,那俏臉笑生嬌靨,向他懷中一撲,溫聲道:“那逍哥先記著,我叫紀曉芙,你從前,都喚我曉芙的?!?/br>
    楊逍點點頭,見她淚痕未干,卻破涕為笑,遂心想:“她又哭又笑,動輒便與我鬧,大抵是心中難過,想我多哄她罷?怨不得她,是我的錯……我的錯,我怎能忘了人家?”頓心下生憐,撫人額發,剛欲喚她芳名,卻隱約聽得幾聲呼喝。遇得如此,他闔眸側聆,一手捂住她唇,緊“噓”了聲,繼以內力感知著。

    便瞧他神色凝重,忽望向東北,低喝道:“見鬼了,怎得躲了這么遠,還是能跟來?”紀曉芙微微一驚,問道:“你說誰?難不成是,方才那幾個……”不待問罷,她腰身一緊,忽被抱了起,只道足下一空,瞬與他傍身樹中,赫見一片開闊。

    未過須臾,那群怪人大搖大擺,果然行了來。

    只見為首的壯漢,忽佇下腳步,望向青巾男子,恍似道了些什么。那壯漢謹慎,話聲極低,縱相距未遠,卻也聽不真切。青巾男子溫言,遂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瓷盅,揭開頂蓋,平置于地中。旋即,他又探手入袖,取出一竹笛,登時吹了起來。那笛聲詭異,音調雖簡,但音聲卻刺耳非常。伴一陣惡寒,只見瓷盅內,一條黑紅相間的小蛇鉆了出,蜿蜒蠕動,徑行向西南。而其后,那群怪人緊跟在旁,個個神采飛揚,更怪異之至。

    紀曉芙見眾舉止怪異,正心下稱奇,想到:“我二人就躲樹上,那黑蛇,難道不是找逍哥的么?”卻瞧怪人愈走愈遠,便回過首,想求楊逍解惑。殊不知,他竟面色慘白,薄唇緊咬,一只拳緊攥著,徒余清響。想來,他二人相處數月,紀曉芙還是初次,瞧他神情若此,不免一驚,柔聲道:“逍哥,你怎的啦?”

    楊逍并未作聲,只搖搖頭,遂一把拉起人,縱身一躍,緊又奔出數里??芍林型?,紀曉芙更氣喘不及,連聲道:“不行,不行……我著實跑不動了?!庇麚蔚夭黄?。見她辛苦,楊逍倏伸出雙臂,一手扶著頸,另一手則攬自纖腰,打橫將她抱了起,輕道:“曉芙抓穩了?!?/br>
    頃刻間,楊逍展開輕功,轉瞬已馳得甚遠。紀曉芙摟著他肩,只感風聲灌耳,待一恍神,眼前卻見一茅草舊居,似年歲久長,已然飄搖欲墜。

    [五]

    他二人一前一后,步入舊居,但見室內破敗,陳設積灰,應是久無人居。惟有角落處,一堆干草垛前,見腳印寥寥,而那處地面潔凈,顯是近日所動。紀曉芙心下正奇,想:“逍哥帶我來這,是做什么?”遂瞧人行向草垛,躬身半蹲,扒了把干草,忽從中抱出一物什。

    正不解間,楊逍神色一柔,以青澀卻溫和的手法,搖了搖那“物”,低語道:“你真能睡,也真乖,和你爹娘一點都不像?!彼坡牭煤魡?,那軟團輕晃著,倏“咯咯”笑了聲,更伸出小手,抓著他發絲。

    紀曉芙定睛一瞧,卻見楊逍懷中,正抱著一粉面鼓腮,明眸圓睜的小嬰兒。彼時對望,她驚詫無比,不覺伸手撫過小腹,緊攥著衣襟,頗失落道:“你……你有了孩子?”逢她發問,楊逍“啊”了聲,連連擺手,解釋道:“你多心了,不是我的孩子?!庇挚謺攒诫y過,他話音稍頓,隨牽過她纖手,吞吐道:“是我兄弟的孩子。我若有,不是……也該在你肚子里么?!?/br>
    故此,紀曉芙抿嘴一笑,悄攪著衣袖,心想:“是啦,他就在我肚子里?!蓖砼?,一齊逗弄那嬰兒,打趣道:“范右使的孩子么?”楊逍卻“噗嗤”一聲,恍念及什么,放聲笑道:“才不是,黛綺絲不愛睬他,阿遙愁得很?!毙聪蛲庾呷?,一手拉著她,一手抱著嬰兒,邊走邊道:“此間非閑談之所,待出了幾里,我再與你詳說?!?/br>
    這一行,又走出十數里。待落腳荒廟時,天色已晚,夜星曜漫天,似銀河流瀉。楊逍點了盞蠟,將堂內簡單掃了下,再卸下門板,鋪在禪房的蒲團旁。二人剛要落坐,偏逢此時,他懷中嬰兒忽“哇哇”兩聲,沒地啼哭起來。

    便是這一嗓,楊逍俶慌了神,忙將她抱了起,不時搖晃,輕哄道:“你怎得啦?莫哭莫哭,看我……略略略?!表槹缌斯砟?,哪知半點無用,嬰兒竟愈哭愈兇。反是曉芙瞧他滑稽,笑得直流淚?!铄胁唤獾溃骸澳愣夹Τ蛇@樣,她為何不笑?”隨伸出手,給曉芙擦過眼淚,又低下頭,將幾縷青絲垂了去,哄那嬰兒:“你想抓我頭發么?別客氣?!?/br>
    那小粉團卻理也不理,仍嚎啕大哭。

    “許是你嚇到她了,給我抱一下?!奔o曉芙接過嬰兒,輕握著小手,唱起一未名小調,應是:“貪數明朝重九。不知過了中秋。人生有得許多愁。惟有黃花如舊。萬象亭中殢酒。九江閣上扶頭。城鴉喚我醉歸休。細雨斜風時候?!彼暽珛扇?,似出谷黃鶯,婉轉低回,只聽得楊逍心馳神往,如墜云端,待一曲作罷,不禁悄握住柔荑,噙笑道:“你唱的真好?!?/br>
    聽楊逍贊許,她正歡喜,剛要說些溫柔話語,不料又聞“哇啊”一聲。紀曉芙神情苦澀,委屈道:“可是她不覺得好?!辈⑽陨裆?,要他再唱。楊逍搖搖頭,如臨大敵:“不不不!你信么,我若開口,她定哭得更厲害?!?/br>
    他二人,且不論年歲尚輕,閱歷正淺,即是初懷有孕的紀曉芙,也未真生養,遑論照顧?四顧茫然間,倏聞一陣碎音,似“咕?!甭曧?,自二人腹中發出。

    紀曉芙怔神片刻,忽恍然翻悟,拍手道:“逍哥,咱們走了一路,都餓的發昏,更不必說她了。這孩子怕不是……餓了罷?”只見她伸出指,向嬰兒唇畔點了下,果不其然,那小手登伸了來,緊攀住指,啟唇吸吮著。

    “你真心細,我不懂這些?!睏铄袦芈曅π?,深以為然,隨探入衣袖,信手一扯,取出個小袋子來。紀曉芙解開一瞧,隱嗅得甘味,她伸指蘸了些,待一品嘗,驚喜道:“原來是白糖。楊逍將嬰兒抱給她,徑自起身,神色溫柔道:“我幼時挑食,常不吃飯,師父便常煮糖水給我喝??上?,這荒郊僻地,沒有桃花可摘?!倍^不多時,但見他抱來枯枝若干,瓷甕一盞,遂堆沙成灶,就地架起“鍋”來。

    紀曉芙左臂微彎,在懷中輕拍,柔聲哄道:“你乖,再等一會兒,就不餓了?!崩^伸去右手,悄握住楊逍手腕,捏了又捏,自言自語道:“還是好瘦?!彼幻魉?,剛要發問,卻聽她責道:“你太瘦啦,再不好好吃飯,十年八載后,你還是這般瘦?!?/br>
    此番相見,他雖俊美似昨,但性情、言談,甚是容顏身形,皆有別二八年歲。紀曉芙親切之余,更心中好奇,總這里不解,另處碰碰,恨不能尋個僻地,仔細觀察一番。

    楊逍點點頭,未敢頂撞,心中卻想:“傻丫頭,你怎知道我來日模樣,好像真見過似的?!敝粺o奈笑笑,繼撿起塊斷板,在灶旁扇著。這時,他二人各坐一邊,隔著幾步,偶有晚風吹拂,涼徹薄衫,令紀曉芙不由一顫,縮了縮頭頸。楊逍見她衣衫單薄,心下生憐,剛想解下外衫,披在人身上??刹涣?,她杏眸微閃,向他溫婉一笑,招手道:“逍哥,我有些冷,你過來給我靠一會?!?/br>
    他俊臉微燙,不覺捂了下臉,吞吐道:“這樣好么?”

    “我都不羞,你個大男人,在那里羞什么?!奔o曉芙又氣又笑,手掌微抬,向身旁輕拍幾下,示意他過來。思慮片刻,楊逍撇過臉,不知作何表情,緩身挪了去。許是尷尬,楊逍雖坐在她旁,但不敢親近,總與她相距幾寸。以至于,紀曉芙每道一句:“過來些?!彼綔惤恍?,如此往復,她說得口干舌燥,再無耐心,便一把拉過他,叫道:“我又不是女鬼,你怕什么?”攬住那臂膀,歪頭輕靠了去。

    紀曉芙見他這般,不由偷笑著,倏地發覺:“欺負”年少的楊逍,可比從前與他斗嘴,有趣的多。但隨之,她不禁想起,從前他待自己那般好,或許……是念著今時之情,又驟感心酸。

    霎時間,楊逍臂彎一緊,伴香馥沁鼻,少女嬌柔的身子貼了來。她并未言語,只伸出掌,悄握住他的手。一握之下,楊逍便覺纖手溫膩,柔若凝脂,心情亦舒暢些,不覺回握著。待過稍頃,他溫眸以視,輕揉揉她發,愧疚道:“曉芙,我可能記不起了,你生我的氣么?”

    紀曉芙心下動容,回道:“不氣,只要你待我好,我也會待你好。咱們永遠在一起,別再分開啦?!甭犇窃捳Z,楊逍鼻尖一酸,想自恩師故去,他漂泊在外,再無人關心、相伴與己,如斯溫言,卻是數月來初聽得。他既是感動,又覺歡喜,便輕撫她掌背,認真道:“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的?!?/br>
    二人相顧一笑。楊逍突然想,或許身邊多個人,并不是壞事。

    “對了?!彼捯羯灶D,驀地想起酒樓所見,那幾名外域大漢,遂問起:“逍哥,那幾名怪人是什么來頭,你的仇家么?”提及那怪人,楊逍神色微凜,不覺望向窗外,沉聲道:“不是,他們是五毒教的,你瞧他們身著怪異,多著銀飾,也可猜知一二?!奔o曉芙稍愣,又說道:“五毒教地處苗疆,素不與中原武林來往,也與明教有仇么?”

    楊逍嘆了口氣,頗無奈道:“算是罷,你可聽過寒冰綿掌?”紀曉芙朗聲答:“那是自然,貴教青翼蝠王擅此掌法?!?/br>
    “你真聰明?!睏铄袦仨π?,然眸光漸黯,嚴肅道:“這掌法原叫‘青蛇毒掌’,是五毒教的鎮派絕技。韋一笑輕功卓絕,當世鮮有人及,若要取那秘籍,也如探囊取物,無人可攔。但可惜,那毒掌修煉時,須五毒教的一種毒蛇為引。當年,韋一笑練功心切,根本不知此法,故練得走火入魔,寒毒侵體,總要吸人血來抵御寒毒。自然,那五毒教眾也不是傻子,縱是道聽途說,也猜得出,是被他拿了去?!?/br>
    紀曉芙“啊”了聲,驚訝道:“五毒教行事狠辣,同門弟子間尚相互下毒,那他豈不是……”不及話落,楊逍臉色微變,難過道:“不錯,他夫人受此牽連,已然被害了。斷氣前,她懇求我,將她女兒送去光明頂,請陽教主做主??刹涣?,我萬般小心,卻還是被他們盯上了?!?/br>
    “你好端端的,去見他夫人作甚?”紀曉芙倏地一驚,捏他臂膀,酸溜溜地責問道。

    經她一問,楊逍只感云山霧罩,被問得發懵。遲疑片刻,他湊近前去,任雙臂懸自半空,似無處安放,小心道:“那個……曉芙別生氣,我沒去胡來。他夫人,是我師父的侍女,自小看我長大,如我大姐一般。我閑暇時,便常去看她?!?/br>
    待半晌默然,楊逍聽她不言,心底發虛,漫想著:“我又說錯話么?”同側首一望,但瞧她眼神困倦,口中模糊,不知說著什么。便倚著他肩,一張俏臉噙笑,蛾眉斂黛,兀自眠了去。楊逍恐擾人清夢,遂半身不動,衣袖一拂,將半盞糖水攬了來,輕吹須臾,順將小嬰兒抱起,喂她喝了下。

    只道心滿意足,那粉團“咯咯”輕笑,小手揮舞著,更不時探向旁,輕摸過他臉頰。見她胡鬧,楊逍非但未惱,反溫眸視之,緩將她攬入臂彎,輕拍須臾,至小嬰兒恬然入夢,方松了口氣。然稍時,他肩膀一沉,倏被旁拽了下,便瞧紀曉芙眉心緊鎖,神情悲傷,正低聲念叨什么。

    楊逍湊過旁,附耳一聽,知人在喚“逍哥”,以為她醒了來,剛欲回應。卻見她神色更凄,雙手緊攥,直至骨節泛白,抓出紅痕數道,悲泣著:“我不說那些話了,你莫跪……我不走了,不走了,我再不逼你了……”堪紅淚輕垂,憑惹生憐。

    原是紀曉芙心中愧疚,當日之事,總難自遣懷,不免夢中牽掛。

    起初,楊逍不明緣由,細聽了半晌,隱約猜得……許是她說了重話,惹他難過,且回想白日里,他二人相遇時,曉芙所言“不該說那些話傷害你”、“對不起”云云,則更加篤定。他雖不知前事,但心想:“我既想不起,那就算了,即便曉芙真說了什么,也無需計較?!彪S安撫道:“我沒放在心上,你聽話,莫再想了?!彪S探出手,輕拍著她背脊。

    至此時,紀曉芙方抽噎漸止,又沉沉睡了去。想半日奔波,疲意倏紛至沓來。楊逍眸光一柔,望著她海棠春睡般的容顏,低聲道:“她半歲,我看你……也就三歲罷,不能再多了?!睗u也闔上眸,晚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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