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來到負一層時，大廳里正熱鬧著，人來人往，燈光混亂地閃爍著。

    周游找服務生點了呆黃的房，然后拐到呆黃門前。

    呆黃門口仍然擺著那方魚缸，能看出來，這幾天一直沒有人換水，因為缸壁上已經開始長出綠色的藻類，水也渾濁得不行。

    那頭海藻綠的頭發漂浮在水面上，靜靜的。

    沒有一點生氣。

    要死了？

    這個念頭剛從周游的腦海里冒了個尖兒，周游就聽到魚缸里傳來輕微的水聲。

    透過渾濁的水，周游看到人魚費力地翻了個身，然后側過臉來，露出一只眼睛打量著周游。

    那只淺銀灰的眼快速地將周游從上至下瀏覽了一遍，目光中飽含審視，像在打量一件商品。

    他看完，又潛回到了水中，水中“咕嚕?！憋h起幾個泡泡后，又恢復了死氣。

    周游敲了敲呆黃的門。

    呆黃問：“誰？”

    “我?！?/br>
    呆黃剛剛還無精打采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開心起來：“周游！”

    他跑著過來打開門，還沒等周游看清他的臉，就樹袋熊一樣掛在了周游身上。

    他的腿纏著周游的腰，雙手緊緊掛著周游脖子，柔軟像鴨絨一樣的頭發不住蹭著周游的脖頸：“周、游！嘿嘿嘿……”

    周游往前走了兩步，關上門：“你受傷了？”

    他把呆黃拉開一些距離，這才看清呆黃那張白凈的面龐幾乎成了調色盤。

    他鼻梁青紫著，臉頰上面都是擦傷，額頭還多了個口子。傷口都還沒結痂，能看到皮膚下鮮紅的血液。

    看著嚇人，但好在傷勢并不嚴重，不是那種最壞的情況。

    周游皺了皺眉：“怎么弄的？”

    呆黃嘿嘿一笑，他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小魚打的?！?/br>
    周游更用力的擰眉。

    呆黃扯了扯周游的袖子：“周，游，你別，生氣。他不是，故意的?！?/br>
    周游說：“你先把事情經過說一下?！?/br>
    在他磕磕絆絆、時間顛倒的敘述中，周游總算聽明白。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呆黃出去找小兔玩的時候，突然注意到自己門口有個魚缸。

    他覺得人魚好漂亮，就蹲在那里看了幾個小時，人魚被看得不耐煩了，猛地從水里鉆出頭來，拽著呆黃揍了一頓。

    呆黃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又嘿嘿笑起來：“不過，我和小魚，現在是，好朋友了?！?/br>
    呆黃說：“小魚，想，見周游?！?/br>
    周游問：“所以你叫我同事找我，是因為人魚想見我？他找我有什么事？”

    “呆黃……不知道?！?/br>
    周游挑了挑眉：“等下再說?！?/br>
    他從抽屜里取出傷藥，吩咐呆黃坐下，為他上藥。

    周游挑了一些藥膏在指尖上，然后輕輕涂抹在呆黃的傷口上。

    負一層的傷藥多用于xue內，和玩過火造成的傷口，為了鎮定效果，添加了許多薄荷成分。

    nongnong的薄荷味道刺激得呆黃直流淚，淚珠沾在他長長的眼睫上，被周游順手抹掉。

    饒是眼淚不停在掉，呆黃也不肯閉眼，他直勾勾地看著周游，眼中是全然的信賴。

    他看著周游垂眸，神色認真，看著周游額前的碎發擋住他的額頭，看他溫柔的眉眼。

    呆黃的嘴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周游注意到，抬起頭看著他。

    呆黃組織著語言，艱難地說：“周，游，周游，你是，第一個……你真好?！?/br>
    他其實想說，周游，你是第一個對我這么好的，也是對我最好的人。

    可他很笨，笨到連話都不知道怎么說。

    好在周游懂了，他彎著唇角，捏了捏呆黃頭頂的角。

    周游說：“你也是第一個?！?/br>
    是第一個這么純粹地愛著他的人。

    向來事不關己的周游，聽到他受傷的消息遠遠趕來，可這次卻不是為了自己的良心能過得去，而是為了報答呆黃對自己的這份純粹感情。

    呆黃頂著一臉薄荷藥膏，親了親周游的臉。

    然后他再次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周，周游，小魚要，見你?！?/br>
    周游不緊不慢地扣上藥膏，這才點頭：“走吧?！?/br>
    人魚正在等待周游的到來，他坐在半人高的魚缸里，光裸的上半身趴在魚缸邊緣，皮膚潔白地宛若透明。

    這是周游第一次看清他的長相，海藻綠的長發濕漉漉地垂在腰背，他的長相就如同他那雙死氣沉沉，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一樣，艷麗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人魚挑著眉梢，高傲地看著周游：“你來了?！?/br>
    周游聽說，人魚的聲音都是一等一的好聽。

    而面前人魚的聲音的確悅耳，就像碎冰敲打玉似的空靈動聽。

    “你找我？”

    人魚說：“你能救我出去嗎？”雖然是疑問句，但卻是實打實的命令語氣。

    周游不覺好笑，他指了指依靠在門框上，眼巴巴張望著他們的呆黃：“你打了他一頓，叫我過來，是為了讓我救你出去??？”

    周游嘆了口氣，他蹲下身：“你可是人魚，是許多人傾盡一輩子財力都見不上一面的稀罕東西，你被關在這里，無非就是公司想訓練你接客，你不愿意。但公司怎么可能會放你走？”

    他猜得一點都不錯。人魚銀灰眼眸中的火幾乎變成了熊熊大火，他咬著牙暗罵一句：“卑劣的人類?！?/br>
    虧他聽呆黃夸了一萬句周游，還以為是個老好人，今天一交談，卻發現對方簡直是滴水不漏。

    呆黃蹲在周游身邊，拉著周游的袖子拽了拽：“周游，幫幫，小魚吧?！?/br>
    周游搖搖頭：“我幫不幫不重要，而是我無能為力……有多少人想過逃走，最后的下場又是什么？”

    他看了呆黃一眼：“我想你應該也見過?！?/br>
    呆黃愣愣地回想了一會，然后陡然一哆嗦：“不要！”

    “而且，”周游直視著人魚的眼：“我幫你，我也會丟了工作?！?/br>
    沒等人魚說話，呆黃卻焦急起來：“丟、丟了……工作？再也，見不到，周游了？”

    他連連擺手：“不……不……周游，我們，走?！?/br>
    說完，就要扯著周游遠離人魚。周游安撫地拍拍呆黃，示意他沒事，呆黃這才安靜下來。

    人魚看了呆黃一眼，呵了一聲：“說是傻子，倒還真是不笨，可真夠疼你的?！?/br>
    周游笑。

    呆黃突然“啊”了一聲，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飛快地往屋里跑，周游順著敞開的房門看過去，看到呆黃忙忙碌碌地在床底下摸著什么，然后用衣服兜住那些細小的東西，跑了回來。

    隨著呆黃跑動，被他兜住的那些東西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他走近：“周游，我能，買，小魚嗎？……我有，很多錢！”

    負一層的確可以贖人出去，但花費絕對不低。周游從沒給過呆黃錢，怕他保護不好自己被別人搶走，負一層也不發工資，他的錢從哪來的？

    等看清呆黃懷里的東西時，周游突然沉默。

    呆黃小心翼翼地摟著一捧東西。

    被隨意扯下的雜志頁上，被人敷衍地用筆寫了“10億元”，各種歪歪扭扭的瓶蓋、花花綠綠的紐扣、還有許多長得頗為圓潤的小石子，絲線球，鐵絲……

    人魚看清后，嗓子里似乎嗆了一下：“你說……這是錢？”

    呆黃珍惜地拿起一個生了銹的發夾端詳：“嗯，他們說，這個，最值錢?！?/br>
    他一手攬著那些破爛，一手拍了拍人魚的頭：“小魚，不怕，我買你，你就可以出去了……”

    人魚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誰告訴你這是錢的？”

    呆黃歪頭反應了一會：“我，幫他們，給客人，倒酒，他們……”

    氣氛一時陷入沉默。

    呆黃突然有些垂頭喪氣，他扁著嘴望向周游，委委屈屈的：“我，想，給周游……買，禮物的……可是，小魚……先出去?！?/br>
    人魚氣到渾身抖動：“卑劣的人類！”

    呆黃眨眨眼。

    周游摸了摸呆黃的頭，看著他一臉鼻青臉腫的，忍不住在心底嘆氣。

    人魚咬了咬牙，他望向周游：“你幫我！”

    他說：“你們能當人類，行走在陸地上，卻不好好珍惜！真是太可惡了！你幫我！周游，你幫我變成人，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想辦法！”

    周游苦笑：“我怎么幫你變成人？”

    “我當然有辦法！”人魚艷麗的臉龐露出冷笑：“你幫我，我會替呆黃揍那些使壞的人一頓！”

    呆黃把懷里的東西朝周游遞了遞：“周游，夠……夠嗎？”

    周游無奈地揉揉鼻梁，他問人魚：“你為什么會想要變成人類？”

    被問到這個問題，人魚眼中的腐朽突然有了光華：“人魚有多辛苦，沒有人知道。我們雖然能在水中游泳，可卻不能過濾水中的空氣……我們每天要從海底到水面來回幾十次，就為了呼吸。而且海中什么都沒有……我想走路，我想當人類，我想生活！”

    周游認真地聽完他說，一向溫和的面容少見的正色，他嘆：“可當人類，沒你想象的那么好?！?/br>
    “但總比當人魚好！”

    人魚見周游動搖，乘勝追擊：“我已經打聽過，兩天后的24點整，會有一層的人下來狂歡，那時管理不嚴，你到時過來，記得，帶一把刀?！?/br>
    周游又捏了捏鼻梁，到底答應下來：“……好，我知道了?！?/br>
    投資講究收支平衡，呆黃對他的感情，值得他為呆黃做這樣的事情。

    他最后對人魚說：“別忘了你答應過的?！?/br>
    人魚聞言，綻放出一個近乎殘忍的笑：“我出去后，會揍那些人一頓，你放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