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水中繁花

    江霖含混地應了一聲，起身打開了頂燈。

    燈亮了，空蕩蕩的客廳亮如白晝。

    人心里那份孤獨彷徨，仿佛就在刺目的光芒中縮成一縷輕煙，淡不可見。

    顧庭靜說道：“我走了?！?/br>
    江霖說道：“嗯，我送送你?！?/br>
    顧庭靜說道：“不必，你去休息吧?！?/br>
    江霖沒言語，顧庭靜舉步離開，江霖也就悄然跟在他身后。

    走到門口玄關處，顧庭靜坐在長椅上換鞋子，江霖就抱著胳膊倚在墻邊，默默地看著他，不時回頭看一眼屋里的方向。

    那安靜的客廳、幽長的走廊、無人的房間……全都在等著他。等著他一個人走回去，然后用巨大的空虛把他吞沒。

    風兒好像跟到這里來了，清冷的寒意撫摸著他的肌膚，使他手臂上起了一片小疙瘩。

    他低下頭，抿緊了薄薄的嘴唇。

    顧庭靜換好鞋子站起來，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是不是害怕了？剛剛夢見你爸爸了？”

    江霖搖搖頭，說道：“我爸爸也沒什么好怕的?！?/br>
    顧庭靜說道：“那你還是身體不舒服？記得趁早去醫院，你的雙親前車之鑒，你不能不小心一點，寧可疑神疑鬼，也不要粗枝大葉?！?/br>
    江霖說道：“我身體沒事，也許……唉，也許我確實是害怕了吧?！?/br>
    他雖然承認了自己的膽怯，但又馬上補充道：“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你不用管我?！?/br>
    顧庭靜向他走近一步，說道：“在海島度假的時候，望蘭到底跟你說了什么，讓你這樣子拼命躲著我？”

    江霖略作遲疑，說道：“他說，他不在國內的時候，可以讓你照顧照顧我?！?/br>
    顧庭靜面露微笑，仿佛這個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說道：“既然他都這么說了，我也不能不管你?！?/br>
    他看了一眼手表，說道：“但我夜里要回去的，你抓緊時間去洗漱，我看你睡下就走了?！?/br>
    江霖非常驚訝，反問道：“真的？”

    顧庭靜點點頭，說道：“去吧?！?/br>
    江霖萬萬沒想到，顧先生會待他這么溫柔，他簡直要不認識顧先生了。

    顧先生幫他cao辦父親喪事，還可以說是看在望蘭面子上。當然江霖知道，這個理由也勉強得很。

    今晚，顧先生又愿意留下來陪伴他，照顧他的情緒。

    他們之間，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感情的。然則顧先生這份體貼，是出于喜愛？

    江霖懷著一種受寵若驚、繼而驚疑不定的心情，匆匆忙忙進了浴室。

    關上門，冰涼的大理石瓷磚，倒映著他孤零零的身影。

    洗臉洗頭的時候，流水劃過臉龐，他不得不閉上眼睛，流水還沒徹底淌干凈，又極快地睜開濕漉漉的眼睛，仿佛是害怕看到什么。

    過了一會兒，外面走廊上隱約傳來顧先生的聲音。

    他一邊跟人打電話，一邊慢慢來回踱步，語聲和腳步透過墻壁，朦朦朧朧飄蕩進來，環繞在江霖的耳邊，江霖漸漸就安心了。

    洗完澡出來，江霖換好睡衣，頭發猶帶水汽、鉆進被窩里躺下來。

    顧庭靜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他，說道：“早點睡吧?！?/br>
    盡管他陪在他身邊，但陷入睡眠以后，他又必須獨自面對夢境。再說顧先生這么和善的表現，實在是難得一見。

    江霖終于還是覺得此情此景太過奇特，忍不住說道：“顧先生，你今天心情很好么？”

    顧庭靜說道：“為什么這么問？”

    江霖說道：“因為你今晚對我特別有耐心?！?/br>
    顧庭靜挑了挑眉毛，說道：“我不是一直對你很有耐心？又不只是今天一天?！?/br>
    江霖說道：“不是，你今天對我的態度特別好，特別考慮我的感受?！?/br>
    顧庭靜在床沿坐下來，一只手撐著他的棉被，低頭看著他，說道：“你這么一說，我覺得我是待你太友好了，你能給我什么呢？”

    江霖看他似乎是要壓倒過來，不禁繃緊了后背肌rou，低聲道：“你什么都有了，我還能給你什么？”

    顧庭靜反問道：“是嗎？”

    江霖改口道：“你有的東西，總歸比我多得多?！?/br>
    顧庭靜點了點頭，說道：“怪不得你從我這里拿了那么多東西，連我兒子都喜歡你?！?/br>
    江霖羞不可言，輕輕說道：“最開始，也是你把我介紹給他的?！?/br>
    顧庭靜微笑道：“你們這段關系維持得這么辛苦，他經過你之后，也就知道現實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了，不會再想著自由戀愛了?！?/br>
    江霖想到他和望蘭渺茫的未來，眉宇間隱有惆悵之色，說道：“有時候，我看到那些成天快快活活的人，比如福利院那些小朋友，我真想問問他們，怎么樣才能天天開心？怎么我就這么難?！?/br>
    顧庭靜說道：“的確，福利院的小孩子明明那么可憐，但一個個眉飛色舞的，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凄涼。不過，他們就那樣保持天真懵懂也很好，否則日子很難過下去?！?/br>
    江霖說道：“是啊?！?/br>
    顧庭靜說道：“所以我看了他們，再回頭看你，就有些不忍心了，因為你很清楚自己是個可憐人?！?/br>
    江霖無言地把頭轉了過去，兩只手握住被子。

    顧庭靜伸手關了臥室的燈，只留下一盞小夜燈，柔和的黯淡光芒照在江霖的臉上。

    江霖閉上眼睛，眼皮上透著光，好像一團金白色的光輝罩住了他的腦袋。

    他頂不住瞌睡，漸漸就睡著了。

    陷入夢境的時候，心底還留了一絲顧慮，或許顧先生今晚的溫情脈脈都是假面，等他睡著，他就會露出真面目。畢竟上次在海島別墅，他就是趁他睡著侵犯了他。

    可江霖這一夜睡得很安穩。

    等他醒過來，晨曦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入房間，在木地板上留下一塊方方正正的金黃色光芒。

    顧先生不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走的。

    江霖夜里沒有再做夢，但想一想昨晚的遭遇，又像是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對著望蘭，他感到難以解釋，心里也有些羞愧。

    所以他沒有告訴望蘭，顧先生到公寓來陪伴他的事情，甚至連他們在福利院相遇都沒有提。

    在感情的困局中，江霖似乎是越陷越深，越往前走，越無路可走……

    但他的事業卻是一路高歌猛進，特別是今年情況特別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正式定檔今年寒假，同時在全網推送定檔預告片，配樂悠揚清越，畫面奇幻瑰麗，大唐盛世風格的服化道更是美輪美奐。

    江霖、任琦和主要角色們只有短短幾秒的露臉鏡頭，但粉絲們看得陶醉不已，自己循環播放還不夠，又把單人畫面一幀一幀截出來，經過精心修圖，配上統一文案，五湖四海傳揚散布，可謂是未播先紅。

    而江霖剛剛殺青的那部都市劇，已經進入了后期階段。

    因為集數比較少，又是現代背景，后期剪輯工作比較輕松。

    出品方就放出消息，說是準備沖刺今年的寒假檔。江霖主演的兩部風格迥異的電視劇，就要狹路相逢。于是，網上都說今年冬天預定江霖大爆。

    廣告主們聞聲蜂擁而至，各路品牌都想要找江霖合作。還有投資人主動跑到冬至經紀公司，希望能夠出資入股。

    江霖如今忙得是腳不沾地，韓若冬又回國了，冬至的業務又交還給了陳知行。

    至于江霖的新房子，中介替他找了幾套理想寓所，江霖百忙之中，看準了市區一套大平層，離望蘭的公寓不遠不近，平時去機場也很方便。

    但那房子是精裝修的，江霖去看過一次，覺得有些地方裝修得不合心意，于是買下房子，又找到一家裝修公司，要求他們盡快重裝。

    裝修這件事可大可小，倘若較真起來，那真是千頭萬緒，繁冗至極。江霖雖然上心，但也只能遠程跟進度，沒空親自過去看一看。

    盛夏時節，如愿入圍歐洲夏季電影節，江霖等劇組主創都要去歐洲走紅毯了。

    這是江霖第一次踏入國際電影圈，公司高度重視，一周的行程塞得滿滿當當，除了電影節本身的行程，還有雜志跟拍、品牌宣傳、私人聚會等等事務。

    因為江霖從來沒出過國，最后一天特意留給他游覽觀光。

    這時，望蘭的期末已經順利結束了，他讀博的大學雖然在另一個國家，但他的簽證也可以直接去舉辦電影節的那個國家。

    兩個人就說好了，到時候在電影節上相見。

    江霖動身的那一天格外炎熱，大批粉絲頂著高照艷陽前去送機。

    在機場里，大家熱情地擠在一起，舉著五顏六色的手幅燈牌，大聲為江霖加油鼓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祝江哥馬到成功！”聲音粗豪，都聽不出男女了。其余的人跟著齊聲高喊：“馬到成功！”

    那一陣陣灼熱的聲浪越空而來，江霖身在其中頗受震動，不斷沖人群揮手微笑，內心中有著面對未知的茫然和興奮，感覺自己要走進另一個天地了。

    但實際上，歐洲并沒給他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接下來的幾天過得飛快。

    江霖身邊一直圍滿了無數工作人員，每個人都搞得一副緊張兮兮、如臨大敵的樣子，在他周圍制造出一種爭分奪秒的要緊氣氛，無論到哪里都急匆匆的，時間不到，就催趕著他去下一個地方。

    江霖很快感覺到，這次到歐洲來，不光他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對于他的團隊，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緊張又刺激。

    江霖這次被歐洲電影節提名為最佳男配角，參加頒獎晚會的時候，大家都給他打氣，說他肯定可以斬獲殊榮。

    但江霖仔細研究過其他候選人，他們都是歐洲老牌演員，作品也都很優秀，江霖就覺得自己勝算不大。

    導演阿納托碰到他的時候，也直截了當告訴他，不必太過在意獎項。

    事實上，江霖最終確實沒有拿到最佳男配。

    獎項頒給了一個頭發花白的白人老演員，那人在圈內素有“黃金配角”之稱，已經是第三次捧起這尊獎杯了。

    江霖本就沒抱多大希望，自然也談不上多大失望。然而周圍的人也沒有減退半分熱情，大家又說，該獎項是第一次提名華語演員，江霖能夠入圍已經很值得驕傲了。

    這部電影，則成為本次電影節的大贏家，一連奪得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配樂等多個榮譽。國內已經談妥了發行商，就等著引進上映了。

    江霖在電影節上看完了成片，心里十分感動又驕傲。他畢竟是做演員的，這輩子能參與這樣一部好片子，也就足夠了。

    望蘭已經飛過來了，跟江霖住在同一家酒店。

    這家酒店歷史悠久，尖頂白磚，外形酷似童話里的城堡，這幾天接待的都是電影節請來的名人明星，不知道望蘭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在最忙的時候訂到了最好的房間。

    在電影節首映，望蘭也拿到了邀請函。只是當著許許多多雙眼睛，他不好和江霖接近。

    江霖每一天都忙到深夜，房間里進進進出出都是人，望蘭也不好過來。一直到最后一天，他倆才有單獨相處的時間。

    那天是休息日，街上來來往往都是市民游人。望蘭開車子帶江霖兜風，把市郊的幾個景點都參觀過了，傍晚去市中心一家本地餐廳的包廂吃飯。

    顧望蘭問起江嘯川的事情，又安慰了江霖許久。江霖說他已經走出來了。

    這話倒是真的，工作忙也有好處，因為沒時間去想傷心事，再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隔了許久，不那么刻骨銘心了。

    他現在感覺，父親只是出了個遠門，再也不會回來了。不過沒關系，因為終有一日，他要過去看他的。

    顧望蘭大腿上鋪著一條格紋餐巾，右手放在桌上，慢慢轉動著高腳水晶杯。

    他們閑聊了一會兒，顧望蘭微笑道：“你的行程實在是排得太滿了，難得來一次國外，為什么不多休幾天假？”

    江霖笑道：“我之前才休過好幾天假的，你忘了？”但他自己也覺得很可惜，這一天走馬觀花，就跟看戲似的，始終沒能沉浸到本土風情之中，因惋惜道：“工作就好像滾雪球，越滾越多?！?/br>
    顧望蘭說道：“我想以后，你會慢慢從容起來的。等到下次吧，下次我們可以去英國，我帶你去我從前的學校轉一轉，那也是我爸爸留學的地方?！?/br>
    江霖笑道：“聽起來是很厲害的地方，我已經緊張起來了?！?/br>
    顧望蘭笑了笑。

    兩人看著窗外的廣場。廣場中心造了一座噴泉水池，最近不知道是不是當地什么節日，人們在水里放滿了盛開的玫瑰花。

    成千上萬的花兒密密麻麻擁擠在一起，毫無縫隙，像是一大塊繡花毯子鋪在水面上。粉嫩鮮紅的各色玫瑰，隨著水波瀲滟沉浮。

    落日斜陽投射在不遠處教堂的七彩玻璃上，這是一個歡悅豐盛的絢爛世界。

    江霖為眼前的浪漫景象所觸動，驀地想起來愛神花園的噴泉池，那里環境清幽，和這里的格調是很不一樣的。

    身在異國，卻又想起家鄉來，大概是游子的通病吧。

    江霖發覺顧望蘭似乎有什么心事，笑道：“望蘭，你是開車累著了嗎？還是這里的飯不好吃？你好像沒什么興致?！?/br>
    顧望蘭起先沒說什么，江霖問了他幾遍，他才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你跟爸爸在S市福利院一起參加了晚宴，是不是？為什么不跟我說呢？”

    江霖心里一跳，說道：“你知道了?！?/br>
    顧望蘭說道：“我前段時間打電話回家，姑奶奶剛好也在，爸爸讓我們聊一會兒，姑奶奶就告訴我了。她說她見到你了，覺得你性子很清高。但我想，你那時在晚宴上又不認識什么人，肯定是覺得害羞吧？”

    江霖低下頭，歉然道：“那天夜里，你爸爸來陪了我一會兒，可能是看我可憐吧。但我們什么都沒發生，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理解這件事?！?/br>
    顧望蘭說道：“那你們做了什么呢？”

    江霖說道：“他只是……只是看著我睡覺，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br>
    顧望蘭好像也不能理解父親的溫柔表現，沉吟半晌，說道：“你是很愿意依戀他的，他有時候也愿意給你靠一靠?！?/br>
    接著，他抬頭微笑道：“沒關系，我早就說了，我不在你身邊，剛好讓我爸爸照顧你。你父親走了，你那么受打擊，我爸爸能給你一些關心，也是好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