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下雪天

    顧庭靜有些詫異，問道：“你是認真的？”

    江霖與其說是認真，不如說是心灰意冷，對他父親再也沒有幻想了，說道：“是的，他進去以后，不能再和外界有任何聯系?！?/br>
    顧庭靜仿佛是第一次認識江霖，打量了他一會兒，說道：“好?！彪S即離開書房，過了十幾分鐘就回來了，說道：“我都安排下去了。明天開始就把你父親拘留了，走完程序就會判他入獄服刑?！?/br>
    江霖早知道顧庭靜神通廣大，但也沒料到，這件事對他來說這么輕而易舉，說道：“嗯……嗯?！?/br>
    顧庭靜說道：“我叫人收拾房間，讓你父親在這里先住一晚。他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不要過去看他一眼？下次見面，就是在號子里了?！?/br>
    江霖猶豫了一下，說道：“不必了?！?/br>
    顧庭靜有些好奇，問道：“你為什么這么恨他？”

    江霖說道：“我可以不說嗎？”

    顧庭靜本來也只是隨口問問，笑道：“那我們休息吧，我明天還有公務?！?/br>
    江霖去洗了個澡，然后來到主臥，顧庭靜已經躺在床上了。

    江霖掀開被子，輕手輕腳睡在他身邊。

    顧庭靜很快就睡著了，江霖聽著他均勻有節奏的呼吸，自己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和他父親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呢？

    當江霖年紀還小的時候，他還不懂得他母親的不幸，不能體會她日復一日困在這個家的痛苦。在他天真的眼睛看來，父親待他比母親要好得多?？上Ц赣H常常不在家，所以父愛對他來說也是很稀缺的。

    而他母親離家的那一天，其實是表現出了一些征兆的。

    那時江霖正在上小學，每天都是由他母親接送的，她對這些家務事總是表現得十分疲倦且不耐煩。

    但那個冬天的早上不一樣，她早早把江霖叫起來，親手幫他穿好衣服，早餐還給他多煎了一個雞蛋，坐在旁邊看著他全部吃完。

    江霖敏銳地感到母親今天異常溫柔，后來母親把他送到學校，他覺得依依不舍，想著再說些什么話，盡力拖延分別的時間，便轉頭說道：“媽，我今天在學校把作業做完，放學了你就帶我去公園，好不好？”

    他母親站在校門口一堆送孩子的、吵吵鬧鬧的家長之間，陡然露出古怪的神色，低聲說道：“難道我這一輩子就是為了你活嗎？”

    江霖長大后再回憶起來，才意識到母親當時的神色是要哭出來了。

    但那時那刻，他懵懵懂懂地走進了校門，然后母親再也沒有來接他。

    江嘯川起初動用各種力量尋找妻子，也有很多人反饋了五花八門的蛛絲馬跡，有的說她跟著別的男人走了，有的說她坐船偷渡去了國外。鬧哄哄亂了好一陣子，慢慢的就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一點兒新線索了。

    江嘯川大約是覺得沒有希望，也自覺很丟面子，于是放棄了尋找。他手頭寬裕的時候，就雇保姆照顧江霖，沒錢的時候，就把江霖交給各種鄰居，他自己則依舊風風火火做生意。

    和大多數商人不同，江嘯川從來不拘泥于同一個行業。他總是觀察風向，追逐浪潮，哪一行最熱門，他就帶著全副身家往哪一行鉆。

    他是投機者，更像是賭徒，他喜歡把所有砝碼壓在同一副牌面上。勝負對決的那一秒，要么登峰造極，要么一無所有，他喜歡的就是這一種極致的刺激……

    房間里很黑暗。

    顧庭靜的輪廓像是要在夜色中溶解，可是窗外異常明亮，江霖扭頭望去，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洋洋灑灑的小雪。

    S市是一個很少很少下雪的城市，這里的人都不太習慣雪天。南方的雪帶著一股子溫柔細致，星星點點，絨絨晶瑩，但落在地上就會立即化成骯臟的污水。

    房間里的暖氣開得極足，從窗戶里吹進來的風夾雪，卻依舊讓江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

    江霖忍不住撫摸自己臂上的雪花紋身。

    也許是因為今夜過后，他就能徹底擺脫他父親了，他總是忍不住回想過去的事情。

    他閉上眼睛，漸漸回憶起他十二歲那年，父親第一次帶他去韓家。

    那時江嘯川聯合幾個好哥們成立了一家金融公司，又通過他與生俱來的交際手段，順利結識了當時S市的金融巨頭韓淞城。

    二月的某一天，是韓淞城的獨生子的十八歲生日，韓淞城為他策劃了聲勢浩大的生日宴會，本來預定了市內一家酒店，后來大約覺得太高調了，于是改為在家舉辦。

    江嘯川和江霖抵達的時候，韓家的大園子里已經停滿了私家車，家門是大大敞開的，里面傳出熱鬧的人聲和樂曲。

    江氏父子進去一看，宴會中十之八九都是成年人。與其說是一個十八歲少年的生日會，倒更像是大人借機舉辦的一次商務聚會。

    江嘯川在人群中找到了韓淞城，連忙過去打招呼。

    韓淞城看見江嘯川非常高興，拉著他的手問候寒暖。

    江霖站在他父親身后，仰頭看韓淞城長得又高又胖，皮膚略黑，笑起來的時候也是殺氣騰騰，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江嘯川聊了沒幾句，就把江霖推到前面，笑著說道：“快點兒叫韓伯父啊?！?/br>
    江霖小聲喚道：“韓伯父，您好?！?/br>
    韓淞城哈哈大笑，說道：“你好，你好?！迸牧伺慕氐念^頂，對江嘯川說道：“這就是你兒子嗎？嗯！長得秀氣，人也乖巧?！?/br>
    江嘯川感慨道：“這孩子就是太害羞了，他也是見過世面的城里孩子，怎么一點兒也不像我呢？”

    江霖低下了頭。

    江嘯川又伸著脖子四處張望，問道：“若冬呢？讓他們倆孩子見一見吧?！?/br>
    韓淞城更加高興了。他一個人在生日宴上應對來賓，正覺得有些寂寞，又拉不下臉主動去找兒子，現在客人要見兒子，正好給了他一個理由。

    剛好韓太太走過來和江嘯川寒暄，韓淞城就說道：“喂，你把若冬叫出來，嘯川要見他?！?/br>
    韓太太不理丈夫，彎腰摸江霖的臉蛋，掐著嗓子問他道：“你幾歲了？”

    江霖說道：“十二歲?！?/br>
    韓太太說道：“那你長得太瘦啦，我家那個十二歲就長得很高很壯了，跟他那個臭爹一模一樣?！?/br>
    韓淞城很不滿意，說道：“瞎說什么，你也不怕人家笑話？你兒子呢？”

    韓太太白了他一眼，說道：“我兒子不是你兒子嗎？他和朋友們在房間里玩，我忙著呢，你有本事你自己去好了?！狈隽朔鲷W角，婷婷裊裊地走開了。

    韓淞城瞪著眼睛說道：“豈有此理！這么多人專程為他趕過來，他倒悶在房間里不見人？”氣呼呼撥開人群，蹬蹬蹬直沖二樓。

    江嘯川看他走了，立即低頭跟江霖囑咐道：“你待會兒要跟他兒子搞好關系，知不知道？”

    江霖問道：“怎么搞好關系??？”

    江嘯川說道：“那還不簡單？你就跟著他一起玩唄?！?/br>
    江霖有些緊張，說道：“可我不知道他愛玩什么，我今天什么玩具游戲都沒帶啊?！?/br>
    江嘯川嗤的一笑，說道：“罷了，難為你了。大人之間差六歲根本不算什么，但小孩子要是差個六歲，那就根本玩不到一起去了?！表樖謴呐赃呑郎夏闷鹨粔K水果撻，塞到江霖手里，讓他拿著吃。

    不一會兒，韓淞城昂首闊步下樓來了，韓若冬嘻嘻哈哈跟在他身后。

    韓若冬今天才滿十八歲，但他的身板早就和成年人無異了，一頭微亂的短發，穿著一件比較寬松的白色運動衛衣，笑容陽光爽朗，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讓人覺得溫暖如春、親切討喜，跟他黑社會老大一樣的爹全然不同。

    韓淞城領著韓若冬來到江氏父子面前，朗聲說道：“這就是犬子若冬?！?/br>
    江嘯川笑道：“你好啊，生日快樂?！?/br>
    韓若冬笑道：“江叔叔你好，謝謝你今天過來?！?/br>
    江嘯川接著夸韓若冬長得帥氣高挑，韓若冬笑嘻嘻客套了幾句。他對名利場上這一套人情往來竟然異常熟練，顯然是從小就浸潤長大的。

    韓淞城斜目看著他兒子應答自若，眼神中不自覺流露出喜愛之情。

    而在江霖看來，韓若冬儼然是個大人了，跟他壓根兒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于是扭頭去看桌上放著的一碟碟精致點心。

    江嘯川把禮物遞給韓若冬，韓若冬道謝接過。

    韓淞城忽然說道：“若冬，你是不是偷偷在房間里喝酒了？誰給你拿的？”

    韓若冬一臉懵懂無知的表情，說道：“沒人啊?！?/br>
    韓淞城嫌惡地說道：“還撒謊！臉都喝紅了！”

    韓若冬笑道：“對啊，沒人給我拿，是我自己拿的?！?/br>
    韓淞城氣道：“你這小子！”抬腳就要踢韓若冬。

    韓若冬靈活地側身躲過，韓淞城一腳踢了個空，罵道：“你看人家的孩子規規矩矩的多有禮貌，你再看看你，連小孩子都不如！”

    韓若冬這時才注意到江霖，笑道：“哪兒冒出來的小家伙??？”覺得很好玩似的，撓了撓江霖的下巴，嘴里“嘖嘖”兩聲逗著他，說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嘯川心想：“臭小子，把別人的兒子當成狗嗎？”臉上則笑容洋溢，推著江霖的肩膀，讓他叫“哥哥”。

    江霖連忙叫道：“哥哥?！庇肿孕邪l揮了一句：“祝你生日快樂?！?/br>
    韓若冬笑道：“謝謝你。我和我朋友都在樓上玩，你來不來??？”

    江嘯川信以為真，正要替江霖滿口答應下來，卻聽韓淞城怒道：“你還敢說！你叫了一群什么狐朋狗友來家里？趕緊讓他們滾?！?/br>
    韓太太立即趕過來，大聲說道：“怎么啦？好好的為什么又罵兒子？”

    韓淞城說道：“你兒子又跟不三不四的壞小孩胡混?！?/br>
    韓太太不甘示弱，喝道：“放屁，你不知道嗎？你自己兒子才是最壞的！”

    韓淞城橫眉立目，臉上肌rou直抖，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韓太太拉起韓若冬往院子里走，得意洋洋說道：“你過來，mama的小姐妹都要見你?！?/br>
    韓若冬一邊跟著韓太太走，一邊轉頭跟江霖說道：“等會兒再帶你玩?！?/br>
    江嘯川這才看出他只是隨口一說罷了，笑了笑，不再答應。

    韓淞城氣憤憤說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就是沒教好這孩子?！?/br>
    江嘯川說道：“我看若冬這孩子挺隨和的，不管說他什么，他都不生氣，笑面佛似的，生意場上就是這樣的性子才吃得開?！?/br>
    韓淞城說道：“別提了，你別看他好像什么都無所謂，其實倔得不行，打他罵他都不怕的。他那副浪里浪蕩的樣子，我看了真來氣?！?/br>
    江嘯川忍笑勸了幾句，韓淞城卻越說越生氣，說道：“好不容易逼得他上了本地的大學，可他不專心念書。我又隱隱約約聽說他跟他那群朋友瞎搞八搞的，不知道整天在搞什么?！?/br>
    江嘯川忙道：“虎父無犬子。有你這個榜樣在，若冬不會走偏的。他待人接物都這么成熟，好些大人都比不上——”變著花樣，好生恭維了他父子倆一番。

    韓淞城自覺顏面有光，終于轉怒為喜，拉著江嘯川去見他的合伙人。

    江嘯川一邊走，一邊扭頭囑咐江霖留在原地。

    江霖也習慣了一個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等著父親回來。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韓若冬出現在二樓樓梯盡頭，嘴里嚼著口香糖，笑瞇瞇沖他招手。

    江霖一愣，錯愕地站起身，指著自己反問道：“你叫我？”

    韓若冬笑道：“你上來玩吧?！?/br>
    實際上，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和這么多人，他們根本聽不清對方說什么。

    江霖帶著滿腹疑惑，艱難地穿過人群上到二樓。

    韓若冬微笑說道：“你到我屋里來玩，別跟那群大人混在一起?！?/br>
    江霖點點頭，跟著韓若冬進了他的臥室。

    雖說是少年人的房間，但面積也很大，里面已經有十來個少男少女了，或坐或臥，或笑或鬧。有坐在床上玩紙牌的，有圍著電腦看外國電影的，有打游戲機的，也有說悄悄話的。

    孩子們心里常常以年齡劃分等級，比如在學校里，高年級學生是不會跟低年級學生一起玩的，而低年級對高年級既有害怕，又有好奇，還有一種想要模仿的沖動。

    江霖一進到這青少年的王國，登時覺得手足無措。他不想表現得很緊張，可越是竭力保持平靜，越是顯得局促不安。

    韓若冬的心情似乎很放松，盤腿坐在矮矮的沙發墊上，隨手拿起一個飛機模型遞給江霖，說道：“別怕，你拿著玩吧?！庇謫柫艘槐椋骸澳憬惺裁窗?？”

    江霖握住那個模型，說道：“我叫江霖?！?/br>
    韓若冬笑道：“怎么不像男孩子名字啊?！?/br>
    旁邊一個短發少女轉頭問道：“什么不像男孩子名字？”隨即發現了江霖，像是發現了好玩的玩具，驚奇地說道：“咦，怎么有小孩子？”

    于是幾個正在說話的少女，全都圍到江霖身邊。

    她們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喜歡顯弄自己是個大人了，不會故意疏遠小孩子，反而擺出成年人的關懷姿態，對江霖問東問西，異常親切熱情。

    那邊兩個男生打游戲機打得大呼小叫，熱火朝天。韓若冬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笑道：“你們玩得太爛了吧，這分數連我平時的零頭都不到?！?/br>
    那兩個男生說道：“你別搗亂！”

    韓若冬歪著身子慢慢躺下去，忽然抓住一個人的手用力搖晃。

    那人大驚失色，說道：“你干什么??？”

    韓若冬笑道：“我在幫你??！”

    那人拋下手柄，摁著韓若冬的肩膀就要打他。韓若冬一翻身跳了起來，兩個人打來打去鬧成一團。

    這一邊，那幾個少女你一句、我一句，把江霖的姓名、年齡、學校全都問了一遍，很快就沒什么好問的了，于是拿出老生常談的招數，問道：“你長大了想做什么？”

    江霖想了想，總覺得這問題太遙遠了，又不想拿“消防員”、“老師”等答案敷衍了事，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知道?！?/br>
    那短發女生跟同伴說道：“他長得多秀氣，可以出道做童星啊?！?/br>
    有人附和道：“是啊，最近有個小童星叫什么琦琦的，演了好多電影電視劇，不知道賺了多少錢，我看他爸媽這輩子都不用上班了?！?/br>
    立即有人反駁道：“人家爸媽也是演藝圈的人好不好？這年頭沒點關系怎么出頭??？”

    前一人反駁道：“不是啊，我看網上說他爸媽就是普通人?！?/br>
    后一人說道：“網上的消息怎么能算數??？我姨媽的同事的朋友就認識琦琦的二姑表舅，說他們家本來就很有錢的?！?/br>
    于是幾個少女爭論起來，反而把江霖晾在一邊。

    江霖四處張望，發現韓若冬和那個男生打完架了，笑嘻嘻靠在地上說話。

    江霖還記著父親囑咐他和韓若冬搞好關系，主動走到韓若冬身邊，問道：“你長大了想做什么？”

    韓若冬轉頭看著他，又驚訝又好笑，說道：“你問我？”

    江霖反問道：“不能問你嗎？”

    韓若冬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道：“你來?！逼鹕戆呀貛У酱跋?。

    從這里可以看見韓家的院子，韓淞城、江嘯川等男賓都聚在院子里研究牛排烤架。

    韓淞城自告奮勇要點火，可惜半天也生不起來，大冬天急得他滿頭大汗。

    韓太太緊跟著跑出來罵他，鬧得韓淞城臉上一陣黑一陣紅，江嘯川等賓客都圍在旁邊善意地笑著。

    韓若冬指著韓淞城，說道：“你看他?！?/br>
    江霖往下看去，韓若冬說道：“我長大以后必須做他?！?/br>
    江霖看看下面的韓淞城，又看看身邊的韓若冬，忍不住說道：“可你不像他啊?！?/br>
    韓若冬笑了笑，這個笑卻有些悵惘，說道：“是啊，可是我不像他啊?！钡皖^看見江霖手里一直捏著那模型，于是說道：“你喜歡就送給你了?！比缓蠼又团笥褌兺骠[。

    其實，江霖并不怎么喜歡那模型，后來拿回家，沒多久就找不到了。

    但他對韓若冬的印象一直很深，因為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卻把禮物送給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