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黑影

    任琦死死扣住江霖的手腕，整個人順勢往他身上倒去，嘴里還埋怨道：“你知道我醉了還不扶著我？你就是想看我笑話，別以為我不知道?！?/br>
    江霖感到他的手心像火一樣熱，忙雙手把他身子扳正了，說道：“周圍還有這么多人呢！誰看誰笑話??？”

    歡歡姐遠遠看到他倆有了肢體接觸，一驚之下，以為他們又不分場合開始打架斗毆，幾個人著急忙慌跑來勸架。

    江霖趕緊把任琦推過去，任琦一陣頭暈，抓著江霖的手也放松了。

    歡歡姐一面急著說道：“怎么一會兒功夫不看著你，就喝得醉醺醺了？真服了你，天天都能變著花樣鬧事?！币幻嬷笓]助理帶任琦去休息室。

    四周賓客都很有涵養地裝作沒看見，自動走得遠遠的。

    江霖看他們一陣風般把任琦架走了，終于卸去了這磨人的、又叫人舍不得的一樁麻煩。

    他想要尋找陳知行和桃桃，卻給廳中的花枝水晶吊燈、四面八方的壁燈、各張桌上點的香薰蠟燭、女客身上戴的寶石影子晃得眼花繚亂。

    他頭有些發暈，臉有點熱熱的，思想也變得遲緩了，心想：“知行他們在談正事，不需要我這醉鬼在旁邊添亂，我還是先回家去吧?！庇谑菗u晃著一步步離開了宴會廳。

    品牌方的公關人員連忙過來帶路。為了避開場外的媒體，他們坐客梯來到一樓，穿過一條安全走廊，從后門出來到了馬路上。

    天快黑了，路邊停了好幾輛等著接人的轎車。

    公關人員問道：“江先生你坐哪輛車？”

    江霖說道：“我自己打車，謝謝你?！?/br>
    那公關人員不相信江霖會沒有人接，推測他應該是要把人支開，于是很利落地道別離開了。

    江霖站在馬路牙子上，抬頭看藍盈盈的天空給兩邊高樓夾逼得只剩下窄窄長長的一條，幾點寒星閃爍光芒。

    他出了一會兒神，摸出手機叫了一輛車，然后等著車來。

    秋天的風一陣陣吹進他的衣服里，江霖漸漸清醒了幾分，又有些猶豫：“要不我還是回去吧？就算要走，也該跟知行打聲招呼，我該聽他安排的?！?/br>
    江霖回頭一看，剛剛出來的那扇門關起來了，看來是只出不進的。

    他走過去敲了敲，里面傳來一陣不太清晰的腳步聲，明明是有人，卻偏偏不過來開門。

    若換做常人，索性順水推舟回家去了。但江霖胸中升起了一股氣，很固執地不斷敲門，砰砰砰，砰砰砰，敲也要把那門敲爛似的。

    里面的腳步聲急急靠近，接著大門猛地向外推開。

    江霖里面往后退了一步，卻見任琦笑嘻嘻走出來，說道：“啊哈！又給我逮住了吧？”

    江霖驚呆了，心想：“我是醉到出現幻覺了嗎？”

    任琦則一把擒住江霖的胳膊，叫道：“我今天就跟你干上了，看你還跑不跑，你跑得出我的手掌心嗎？”

    江霖胳膊上一陣疼痛，愈發讓他確認這是現實，哭笑不得說道：“你的奶媽團怎么沒跟著你了？”

    任琦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歡歡姐等人，撇了撇嘴，說道：“你嘴可真毒。我說我要上廁所，就把他們甩開了。我猜到你肯定桃跑了，所以下來找你?！?/br>
    江霖說道：“你找我做什么？你又不喜歡我，我走了不是更好嗎？”

    任琦高高昂著頭，像一只驕傲的雄孔雀，說道：“別自作多情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誰、不喜歡誰？你很了解我嗎？”

    江霖脫口而出道：“我一直是很想了解你的，只是你不給我這個機會?！?/br>
    話一出口，依稀想起來自己好像說過類似的話，于是自己反倒先臉紅了。

    其實他從前確實表達過類似的意思，說什么他一直仰慕任琦，很想和任琦做朋友。

    但任琦那時認定他是虛偽的客套，根本沒當一回事。因此今天這話，竟是任琦第一次往心里去。

    任琦此刻喝醉了酒，耳中像堵了一團棉花，周圍一切聲音都模模糊糊不太真切，但江霖這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

    任琦一下子得意起來，高興得像是打贏了一場大戰，想說些什么，卻另有一股力量涌上喉頭，他下意識把頭一側，登時嘔了出來！

    江霖嚇了一跳，看任琦彎著腰吐個不停，忙將他身子攬住，說道：“你沒事吧？快進去漱漱口?！?/br>
    偏偏這時旁邊停下一輛車，雙黃燈閃了幾下。江霖一看，剛好是他叫的出租車來了，司機很狐疑地看著他們。

    江霖趕緊跟司機打了個手勢，又跟任琦說道：“我要走了，你帶手機了嗎？快叫歡歡姐來接你?！?/br>
    任琦昏天暗地盡情吐了一陣，肚子里舒服了好多，腦子也清爽了七八分，視線恢復清明，看著一地污物，不禁呆住了，心想：“這是我吐出來的嗎？我怎么會干這么惡心的事情？我……我好臟！”

    江霖一邊扶著他，一邊觀望四周，發現附近幾輛車緩緩靠近過來，里面的人在觀望這里的動靜。

    他忽然意識到，這些車未必是來接人的，很有可能是等著挖料拍照的娛記，于是側身擋在任琦身前，直把他往門那邊推，說道：“你把臉轉過去?！?/br>
    任琦卻哭喪著臉看著他，嘴角濕漉漉的，薄薄暮色里看來甚是艷麗動人，說道：“這地上該怎么辦??？我……我不知道怎么收拾……”

    江霖說道：“真是奇了，你得罪多少人都不怕的，現在倒怕弄臟了一塊地?！?/br>
    眼看那幾輛車又逼近了些，遠處也有路人駐足觀望，實在是不等再待下去，他說道：“你先跟我上車吧?！卑讶午胪习敕雠狭顺鲎廛?。

    任琦酒醒了大半，但自覺當街嘔吐太過丟臉，于是仍舊裝作不勝酒力，靠在江霖身上哼哼唧唧。又想著，本來他在江霖面前是占絕對優勢的，哪成想江霖今天也看到了他丟臉的模樣。

    雖然兩人丟臉的程度和原因天差地別，但他終究是矮了一截兒氣焰，于是面上露出十分委屈的神色。

    出租車一路揚長而去，江霖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情感受眼下這個狀況的樂趣所在。

    他光是看任琦的表情，就能看穿他那點小心思，忍著笑說道：“你住在哪兒？先送你回去吧?！?/br>
    前面的中年司機大叔很警覺地說道：“怎么？你們要換目的地嗎？”又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任琦，說道：“要吐的話先說一聲，不要吐在車上?，F在的年輕人哦，天還沒黑就吃起老酒了，你爸爸mama就讓你這樣胡鬧哦！”

    任琦登時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江霖又問了一遍他要去哪兒，任琦把怒氣轉移到他身上了，眼睛一閉往后一靠，裝作睡著了。

    江霖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是不能在街上亂晃的……要么你到我家坐一會兒，然后叫人接你吧？”

    任琦眉頭皺了一皺，仍是不說話。

    江霖以為他這是反感的意思，說道：“你不想去我家嗎？那找個酒店——”

    任琦立即說道：“誰要跟你住酒店??？別做夢了，我不是那種人！”

    江霖說道：“那么還是去我家吧?！?/br>
    任琦又不說話了。

    江霖現在知道他是默認的意思，想笑又想罵，恨不得在他臉上狠狠掐一把，但又怕把他掐疼了。

    過了四十幾分鐘，江霖家所在的小區到了。

    任琦沒想到今天能有這種奇遇，居然能去江霖的家里玩，早已裝不下去醉酒。

    一開車門，他就精神飽滿地跳了出來，臉上露出壓抑不住的興奮。

    他跟著江霖快步走進小區，一路還嘰嘰喳喳點評道：“你怎么住在這種老小區？這里人好少啊，怎么這么多野貓？”

    實際是江霖怕撞到人，所以故意撿著小路走的。江霖也不解釋，說道：“你低著頭走路吧，生怕人家看不見你嗎？”

    幸好他們一路沒遇到什么人，很順利地進了單元樓，來到公寓門口。

    江霖取鑰匙打開家門，任琦搶在他的前面鉆進屋里，立即感嘆道：“你家好小??！”

    江霖解釋道：“這是公司安排的住處?！备M屋關上了門，門前門后仿佛是一大一小兩個世界。今天小世界變得不一樣了，因為大世界里的大明星來了。

    任琦很是好奇，到處摸摸，到處看看。

    江霖看著任琦站在自己日常起居的家里，一方面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好像自己的家變得陌生了；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很放松，因為這是他的家，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任琦說道：“你家里好亂啊，阿姨幾天沒來了？”

    江霖脫下風衣，順手放在沙發上的衣服堆里，答道：“我沒請阿姨?！?/br>
    任琦露出詫異的表情，似乎不能理解沒有阿姨的生活，呆了幾秒鐘，說道：“那你沒有阿姨該怎么吃飯??？”

    江霖說道：“工作的時候就在外面解決，平時在家就自己做啊?！?/br>
    任琦長長“哦”了一聲，說道：“原來你會做飯啊?！贝髶u大擺往沙發上一坐，一條手臂搭著沙發背，昂著頭說道：“那我要吃點爽口的涼拌菜，還要喝熱熱的湯。主食就不吃了，我最近在控制體重?！?/br>
    江霖說道：“你當我這兒是大排檔嗎？還開始點菜了？”

    任琦問道：“大排檔是什么？”

    江霖無言以對，心想：“送佛送到西，人是我自己請到家里的，總不能趕出去吧。反正今天是特殊情況，以后他也不會再來了?！?/br>
    而且，他潛意識里那股子羨慕情緒又在作祟了，好像只要自己盡力照顧了任琦，就等于呵護了幻想中的那個自己。

    于是江霖挽起白襯衫的袖子，說道：“你吃完東西一定要走了??！”進廚房找齊了番茄雞蛋開火燒湯，同時又拿出作料準備做涼拌海帶。

    任琦早就習慣讓別人為他忙忙碌碌，他童年就進入了娛樂圈，高歌猛進沖上頂點，從沒遇過什么挫折，在千人萬人的愛護下順風順水地長大。

    他從小就混在大人堆里，和他同齡的人都被他一騎絕塵遠遠甩開。等他年紀漸長，意識到這樣不太正常時，已經沒機會交到好朋友了。不是別人不想接近他，而是他看不上別人。

    他站得很高，宛如人群中的孤島。

    他身邊的人日復一日哄孩子一樣對待他，這只會叫他越來越憋悶難受，然后越來越想發脾氣。

    就像一個少年已經開始向往青春成熟，他的父母還在送他皮球水槍，那都是他不要的。

    而他自己想要什么，他又朦朦朧朧的說不出來，因為從來沒經歷過，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江霖的出現，對任琦是個意外。

    他棋逢對手似的暗暗觀察江霖，和他較勁，和他的關系時好時壞，或主動、或被動越來越了解他，然后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感覺……

    現在任琦看著江霖在廚房為他忙碌，他心里是很快樂滿足的。

    江霖在廚房聽到任琦胡亂拉開各種抽屜，忙叫道：“請你別亂翻東西?！?/br>
    任琦說道：“誰有空翻你這些破爛？”抱著手臂走進廚房，站在江霖身后看他燒湯，又指著一排瓶瓶罐罐問道：“這是什么？那是什么？生抽和老抽什么區別？都是醬油嗎？那為什么要買兩瓶？”

    江霖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家阿姨做飯的時候，你也這樣子問東問西嗎？”

    任琦說道：“跟阿姨有什么話好說的？”

    江霖打了兩個雞蛋進鍋，低頭看著沸騰的番茄蛋花湯，輕輕嘆了一口氣，臉上卻是帶著微笑的。

    任琦說道：“你嘆什么氣？我都不嫌棄你家，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你到底為什么住在這里？你不是有——”

    他想說：“你不是有金主嗎？那個金主怎么不知道給你換一套好房子？”但話到嘴邊，立刻剎住車了。

    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提到那個人就會毀滅掉現在的氣氛。

    盡管他根本不知道那金主是誰，仿佛是一個沒有面目的黑影，但他知道那黑影一直就在那里。

    雖然任琦這話沒說完，但江霖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因為在江霖心里，那黑影也一直都在。

    江霖幾乎沒有在家里招待過“朋友”，本來也是挺有興致的，只是他把快樂情緒隱藏得比較好。

    但想到那個黑影，江霖的心黯然了，暗想：“還是快點把他打發走吧，我們不是一路人?！?/br>
    他把湯盛到一個大海碗里，再把涼菜裝碟，一起端到外面茶幾上。

    任琦去浴室漱口，順便卸妝洗了個臉，出來看見海帶酸辣爽口，番茄湯濃郁鮮美，那一股樸素的家常味道讓他感到十分溫暖舒適，立即坐下來，興興沖沖把一小盤海帶吃了個精光，

    江霖也去洗臉洗手，然后坐在任琦對面，問道：“好吃嗎？”

    任琦舔了舔嘴唇，說道：“水平極其一般?！苯又p手捧起大海碗，咕咚咕咚喝個精光。

    江霖忍不住笑了，一顆黯然的心又活躍起來：任琦真是會妖法似的，能讓人的情緒隨著他起起伏伏。

    任琦吃完了一菜一湯，江霖再一次催促他叫人來接。

    任琦說道：“我沒長腳嗎？我要走，自己不會走？非得叫人接我？”站起身來轉了一圈，直接推門進了臥室，說道：“這房間我還沒看過呢?！?/br>
    江霖忙道：“你不知道尊重人家的隱私嗎？”連忙追了進去。

    任琦看見他床頭柜上擺著那本，便說道：“看不出來你還是原著黨啊?！?/br>
    江霖臉色一紅，任琦不知這是顧先生第一次見面時送的，放過了那本書，拉開抽屜翻了幾翻，問道：“你的那種玩具呢？”

    江霖更加羞窘，走過來合上抽屜，說道：“那個已經丟掉了?！?/br>
    任琦哼了一聲，說道：“我不信你只有那一個！你是老老實實拿出來呢，還是等我翻出來？”

    江霖瞪著任琦，任琦也瞪著他，兩人的眼神交融在一起，空氣中有幾分異樣的味道，說不清楚是什么，他倆又心知肚明……

    江霖忽然低下頭，說道：“不行?！?/br>
    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任琦卻明白他的意思，追問道：“為什么不行？”

    江霖往后退了一步，仍是低著頭，說道：“你知道為什么的?！?/br>
    任琦知道是因為那個黑影，他仿佛能看見那黑影就漂浮在房間上空，無聲地看著他們。

    但他不在乎，他眼里只有江霖那漆黑的短發、襯衫里露出的一截兒雪白脖頸……

    任琦聞到他身上帶著一股讓人舒服至極的煙火氣，心里愈發激蕩。他故意裝作聽不懂，說道：“我知道什么了？我怎么知道了？”伸手拉住了江霖的胳膊。

    江霖輕輕推他的手，說道：“真的不行?！闭Z氣里有幾分酸楚，因為他是這樣一個處境，所以不得不自己拒絕美好，拒絕快樂。

    任琦卻不懂得他的心酸，他們是太不一樣的人了。也正因為如此，他非要得到他不可，他對他的好奇和欲求像火一樣燃燒……

    于是任琦向前逼近，固執地說道：“不行也得叫你行?！?/br>
    江霖略微鎖了一縮，兩人的面孔幾乎貼在了一起。

    他們都是年紀輕輕的漂亮臉龐，又是那么不一樣，他的桃花眼熱情似火，他的丹鳳眼清冽如水，高挺的鼻尖彼此磨蹭，眼睫毛像交頸的天鵝接在一起……

    任琦低聲說道：“這個還給你?！苯又钌钗亲×私氐淖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