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日夢

    那時想必是初春季節，清澈的天空好似一只碩大無比的水晶罩子，罩住了連綿起伏的秀美群山。

    山上白雪皚皚，隱隱約約反射著淡藍色的幽光，山腳下鋪著一大片碧綠如玉的草地，一條小溪如緞帶般蜿蜒而去，溪邊開滿了明黃色的小花。

    江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可是一縷云霧若有似無地飄過來遮住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砰砰砰——

    有人敲響了化妝間的門。

    江霖恍然回神，這才發覺自己對著墻上一幅油畫做起了白日夢。

    一個女生在門外細聲細氣喊道：“江霖先生，棚里燈光調好了，您可以出來了?！?/br>
    江霖郁悶地心想：“我這都快睡著了，你們手腳夠‘快’的啊?！弊焐险f道：“辛苦了，我馬上來?！?/br>
    他起身走出化妝間，不禁打了個哆嗦，攝影棚里雖然冷氣開得十足，但一架架漆黑燈具還是源源不斷散發著熱氣，人身上的汗味和盒飯味混在一起，叫人聞得很不舒服。

    但比這更差一萬倍的環境，江霖都待過的。

    他一邊同工作人員禮貌地打招呼，一邊小心避開地上密密麻麻的電線，走到一叢叢綠油油的植物布景之間。

    四面八方的燈光早已調試好，以恰到好處的精妙角度對準了他，使得他臉上沒有產生一點陰影。

    但攝影師從鏡頭里看了一眼，立即不滿地說道：“這誰調的燈光？人物的臉都反光了?！敝車ぷ魅藛T鬧哄哄嚷嚷道：“快拿張A4紙來?！薄澳z布在哪兒？”“用這個夾子吧?！?/br>
    有人給正前方的那盞大燈蒙了一張白紙，強烈的白光終于柔和了一些。

    江霖還是被晃得一陣眼花，隱約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匆匆走來，是他的經紀人陳知行。

    下一秒，江霖手里多了一個冰涼的物體。

    陳知行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拿住了，這是今天的主角?！?/br>
    江霖低頭一看，手掌里躺著一盒珈青牌薄荷糖。

    陳知行問道：“廣告詞都記住了么？”

    江霖笑了笑，說道：“‘珈青薄荷糖，涼爽一夏天’，加起來就十個字，我要是再記不住，趁早別做演員了?！?/br>
    陳知行也笑了，但笑容很快斂去，伸手撥了撥江霖的頭發，皺眉說道：“珈青食品請的造型師也太差勁了，怎么把你頭發弄得油乎乎的？定型噴霧不要錢么？你自己不知道攔著些？”

    江霖的笑容變得有些靦腆，低頭用手指摩挲那盒薄荷糖，問道：“品牌方會把我印在包裝上么？”

    陳知行放棄了擺弄他的頭發，扯了一塊紙巾細細抹拭手指，搖頭說道：“不會的。珈青薄荷糖這次拍的是系列廣告，一共請了兩男兩女四個明星。要是每個人都生產單人包裝，成本就收不住了?！?/br>
    導演在對面說道：“好了！江霖先生，咱們先拍硬照，按照之前試妝的動作來。陳老師退一下?！?/br>
    陳知行拍了拍江霖的肩膀，匆匆退到外面。

    江霖認認真真拍完硬照，休息五分鐘，接著拍廣告片。

    他在植物道具間走了幾圈，停下來吃了一粒薄荷糖，轉頭看向鏡頭朗聲說道：“珈青薄荷糖，涼爽一夏天?！睆V告詞說得相當流暢。

    他心里松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人群，卻沒找到陳知行。

    不過他也沒放在心上，他所在的冬至經紀公司才成立了一年，陳知行是老板的表弟，又是公司合伙人，又是專業經紀人，一個人負責帶整個公司的藝人，忙得腳不沾地團團轉，不可能每分每秒都盯著江霖一個人。

    江霖又拍了兩條備用片子便下來休息。

    導演和攝影師互相問道：“片子拍好了，品牌總監去哪兒了？”“好像出去接人了?！薄霸趺船F在出去接人？他不來審片子么？我們拍成啥樣他們都不管？”“誰知道呢，先等著吧?！?/br>
    陳知行這時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說道：　“要等多久？藝人接下來還有別的安排?！?/br>
    攝影師聳了聳肩膀，說道：“我們是珈青食品外包的第三方攝影團隊，他們是我們的金主，他們不過來拍板通過，我們沒權力收工啊?！?/br>
    陳知行說道：“我現在就找品牌方過來?！币幻嫣统鍪謾C，一面把江霖的手機還給他，說道：“老板找你?！?/br>
    江霖接過一看，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大字“韓總”，忙接通了貼著耳朵說道：“老板！”

    韓若冬帶著笑意的聲音傳到他耳中，說道：“忙什么呢？打你兩個電話都不接?！?/br>
    江霖看了一眼亂哄哄的攝影棚，監視屏幕上正反復播放著剛才拍的片子，自己的臉龐被放大數倍，笑容很是爽朗陽光，于是低聲說道：“我在拍廣告呢?！?/br>
    韓若冬說道：“廣告？哦，那個薄荷糖廣告??？”懶洋洋地說道：“隨便拍拍得了，又掙不了幾個錢。我有事跟你說：我爸爸的前上司想認識你，你待會兒過去一趟吧?！?/br>
    江霖腦中空白了幾秒，隨即定了定心神，低著頭走到無人處，壓低聲音說道：“你爸爸還有前上司？”

    韓若冬說道：“我老爸又不是一生下來就做大老板的，他以前在機關里上班，八幾年才下海經商。他那時候的前上司一直留在單位里，一級一級往上升，現在位置可不得了了。我就不明說了，免得嚇著你?！?/br>
    江霖很是驚訝，隨即有些擔心，說道：“那種……那種大人物怎么會認識我的？”

    韓若冬說道：“還不是你之前客串的那個偶像劇，那主不知道從哪里看見了，就通過我爸找到我。哼，不正經的老東西，我還沒問他要什么好處呢，他倒先問我要起人來了。

    “剛好他這兩天休息，我就安排你們見一見。你放心吧，他年紀大了，你就陪他喝喝茶，別的事兒應該沒有，記得對他恭敬一些，不然我爸又要揍我了?！?/br>
    頓了頓，又說道：“小江你一直很聽話的，倒不用我多嘴囑咐你什么。待會兒你替我跟他問好，那主姓顧，你叫他顧先生就行了?！?/br>
    江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知道啦，我馬上就去?！?/br>
    他掛斷電話回到原處，珈青食品的品牌總監已經回來了。

    那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滿頭大汗，臉色通紅，正抓著陳知行的胳膊，大聲地爭執些什么。

    江霖快步走到陳知行身邊，低聲說道：“我要先走啦?！?/br>
    陳知行還沒說什么，那品牌總監嚇了一跳，改為抓住江霖的肩膀，說道：“江先生，我們老板要來現場確認拍攝情況，我剛剛出去就是接他了，他現在去酒店放行李，馬上就過來，你再等一等吧，怎么現在就要走呢？”

    旁邊一個珈青食品的工作人員跟著央求道：“我們老板也是年輕男生，和你同齡呢。另外三個明星拍廣告的時候他都沒來看過，今天特地飛來S市，就是為了看你呢。你們肯定有很多話說的，你就稍微留一會兒吧，好不好？”

    江霖頗覺為難，轉頭看向陳知行。

    陳知行替他接過話頭，說道：“珈青食品的老板不是一位女前輩么？怎么又是年輕男生了？”

    那品牌總監說道：“這個男生是女老板的獨生兒子，他叫周珈青，就是珈青食品的珈青啊，你們……你們聽他名字，應該就明白他在公司的地位了吧？”

    陳知行點了點頭，把江霖拉到一邊問道：“我先前就納悶呢，另外三個明星最少的也出道七八年了，珈青食品這么大的企業怎么會請你一個新人代言，看來那個周珈青是你的粉絲。你就留下見一見這小少爺，說不定還能談更多合作?！?/br>
    江霖看品牌方的人都殷切地盯著自己，壓低聲音說道：“可是韓總讓我……讓我去見一個人?！?/br>
    陳知行面露不悅，說道：“若冬怎么又給你安排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江霖苦笑道：“他是你的表哥，要不你勸一勸他??？”

    陳知行說道：“當初我們合伙成立公司的時候就說好了，我只管明面上的業務，若冬這些潛規則的事情，我是不插手的?！?/br>
    江霖給“潛規則”三個字刺了一下，臉上訕訕的，勉強笑了一下。

    陳知行想了想，說道：“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去給那個薄荷糖小少爺道歉?！?/br>
    江霖點了點頭，說道：“多謝你了?！弊孕谢厝セ瘖y間換了衣服。

    韓若冬把見面的地址和時間發到他手機上，他看時間已經很緊，來不及卸妝就下樓打車。

    出租車在S市擁堵的馬路上慢吞吞開了半個鐘頭，總算踩著時間線到了目的地。

    江霖下車一看，發現這里是一座老紅磚花園洋房。

    高高的鐵柵欄圍著的西式庭院里，郁郁蔥蔥長著綠油油的芭蕉樹。

    花草掩映間水聲潺潺，正中央挖出了一方噴泉水池，池子正中間立著的大理石愛神雕像，是永恒的妙齡少女形象。

    她手捧玫瑰，蓬松卷發上戴著月桂花冠，長裙裹著光潤豐腴的裸體，足下踏著清澈水波，神情無限嬌柔溫婉。

    江霖心想：“這位顧先生倒是很有情調?！?/br>
    門衛問過了他的身份，便開門放他進去。小涼亭里走出一個侍者，禮貌地跟他打招呼：“江先生下午好，請跟我來?！?/br>
    于是江霖跟著侍者穿過花園，穿過游廊進入洋房的側廳，從盤旋的圓弧樓梯攀上三樓，經過一間裝飾典雅的小客廳，來到一扇門前面。

    侍者敲了敲房門，說道：“江先生到了?！?/br>
    里面沒人說話，侍者稍等了幾秒鐘，便把門推開一個縫隙，說道：“您進去吧?！?/br>
    江霖推門而入，那侍者立即合上了門。

    這是一間書房，四面墻上都擺滿了古舊書籍，窗上拉著厚厚的天鵝絨窗簾，一只小圓桌上亮著琉璃罩臺燈，旁邊擺著一對單人沙發。

    左首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

    那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穿著銀灰色的西褲和白襯衫，同色調的馬甲解開了扣子，左腿架在右腿上，系帶皮鞋擦得十分干凈。

    他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兩道眉毛像是沒有修過，天生就是鋒利英俊的形狀，但氣質卻是儒雅溫和的，身材在他這個年紀的男人里算是保持得極好，眼角和嘴角都有淡淡的紋路。

    他一只手隨意地擺在沙發把手上，另一只手撐著頭，眼睛半瞇不瞇的，正低頭看著膝頭上攤開的一本書。頭發隨意地往后梳著，有一縷發絲垂下了蓋住鼻梁，倘若戴上金絲邊眼鏡，那活脫脫就是大學里的文科教授。

    江霖一走進書房，那人就抬起頭看著他，打量了他幾秒鐘，笑了笑，說道：“你來得挺準時啊?！?/br>
    江霖心道：“薄荷糖小少爺估計不這么想了?！弊呱锨叭タ涂蜌鈿庹f道：“顧先生您好，韓總讓我跟您問聲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