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人亡物在思芳草，子身父影冀兒郎。

    胡生所言深深震撼雨青，雨青一時驚得愣愣怔怔，半晌無語。過了一會，臉上忽顯出些惶急與希冀之色，向胡生道：“表哥不是這樣人！同他們是不同的！”

    胡生嘆一口氣，“寒瑯自是不同，他父親亦非此類，若非如此，我如今豈肯助你。但就囡囡看來，你姑父一家在宋家過得如何？”

    雨青聽問，低下頭去。

    “當日你姑父身在御史臺，他家勉強有些體面，如今宋懷瑜死得憋屈，他母子已被欺負盡了。若不是你姑姑當日嫁妝不薄，顧家亦自有些體面，你猜他們母子又當是何景況？”胡生頓一頓，“且不說別的，官中給六房的月錢已斷了大半年，若非你姑姑體己豐厚，他們如今連一口飯都吃不上你可明白？”

    雨青聽得震撼傷慘，“從前聽父親抱怨宋家瞧不起我們，薄待了姑姑，總埋怨將姑姑許給旁支的姑父，我還不懂，覺得父親趨炎附勢，姑父謙謙君子、情深義重，有何不好，想不到此中事竟這般復雜?！庇昵嗤Ｏ孪胍幌?，“從前聽父親鄙薄宋家污糟，那時云巖寺后勸我，也說宋家未必是個穩妥去處，我以為只是哄我，后來你也這樣說，我才有些疑惑，不想竟是這般……”

    胡生看今日一番話頗有成效，心內滿意，“囡囡，今日也不過挑些你能聽的與你說說，尚有許多你聽不得的。平心而言，亦非宋家格外不堪，大族多是如此，原沒什么稀奇，自然有人在此過得如魚得水。只是囡囡，你細想想，你能么？莫說是你，宋生在此亦活得糟心，他母子如今不過勉強自掃門前雪?！?/br>
    胡生說到此停一停，認真盯著雨青，“亦正為此，你姑姑如今定要逼宋生赴試，爭得功名，他母子二人才能在宋家有個立錐之地。原先你病中難免氣你父親，覺得事皆壞在你父親勢利熏心，如今你也見識了宋家，你細想想，即便你父親不生改聘之意，由你嫁入宋家，如不依我之言拋舍家族、隱居別過，你在宋家活得過三載么？便不被他們欺負死，你不會被氣死么？宋生護得了你么？”

    雨青無措，忽又想到姑姑，“那么姑姑是如何活下來的？”

    話卜出口，雨青自已有些了然，胡生眸光犀利，向雨青道：“你覺得現在的姑姑，同你幼時記得的那位姑姑，還像同一人么？”說著將右腿疊上左腿，理一理衣擺，“你姑姑將門之女，自有一股狠勁，也是一番明刀暗槍，才在此立住地步?！焙凵袼浪酪ё∮昵?，“你比得了你姑姑么？再則‘聘則為妻奔是妾’，不說宋家容不容你，只說你與宋生這番暗中邀約若被你姑姑知曉，你姑姑容得下你么？你斗得過你姑姑么？”

    夜近黎明，卻反更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雨青胡生兩下默然，宋園岑寂無聲。

    又過多時，胡生道：“今日這番話，并非欲嚇囡囡，只是有些事囡囡必須知道，好有個計較。囡囡幼時心中那個門當戶對、開開心心嫁給宋生，清清靜靜共度余生的意思，本就是癡人說夢，你姑姑便是教訓。以囡囡身體秉性，下場怕還不如你姑姑?！?/br>
    長夜將盡，胡生將雨青一人拋在宋園，自回顧家守著雨青rou身。雨青無言兀坐，天邊漸漸顯些黛色，繼而是沙青，其后漸漸天光，昭昭紅日。雨青呆坐至天光大亮，才慢慢踱回寒瑯小院，敲門進去。

    寒瑯笑得柔情款款，將雨青拉入房中，雨青茫然望著眼前情郎，心中自問：“他到要緊關頭，真能拋家舍業同我離去么？”一邊想著，目中泛酸，早是淚光閃閃。寒瑯意外，溫聲問她怎么了，雨青搖頭不答，哭出來。寒瑯百般問不出，嘆一回氣，默默抱緊雨青，由她在懷中哭泣一陣。

    此后胡生輕易不再現身，只守著雨青rou身，雨青藏下心中憂愁，同表哥花朝月夕、琴畫相和，打疊起千般柔情蜜意，要令表哥情根深種，好為那最后一刻加些勝算。

    又一日，寒瑯請教雨青家中所彈何曲，雨青恍然記起樓閣中種種，如在隔世。母親絕情逼迫、樓閣形同囹圄，還有夢中西山，雨青心亂如麻，一曲彈得荒腔走板。彈不得幾句，雨青停了手，記起那時嫂嫂教自己的，合上如今心境。分明理所應當的兩人，如今被逼得非yin奔不能相守，情何以堪，于是橫抱琵琶，一個單音續續彈撥，幽幽開口：

    “……伊說是誠實君子，阮即共伊相隨侍，誰思疑來到，在招商店內伊卜共阮私結連理。

    阮亦曾勸過伊，教伊送阮返去，稟過阮雙親掠彩樓高結起，招伊人結親誼……”

    寒瑯聽得情不能堪，垂淚相對。

    正沒開交，忽聽有人敲門。時已入夜，紋鸂之事早已交代清楚，是何人夜中叩門？寒瑯答應一聲，外頭是顧夫人聲音：

    “寒兒睡了么？”

    雨青忙擱起琵琶，收拾了桌上丹青，寒瑯開門請母親起來。顧夫人望兒子一眼，低頭默默走入房中，在案前文椅上坐了。她也不開口，隨手拾起案上一本，胡亂翻看。寒瑯不解何意，垂手侍立。顧夫人胡亂翻過一遍，一個字也不曾看進去，一會緩緩道：“這些書原是你父親的?！?/br>
    寒瑯心內一嘆，悄悄回望雨青一眼，雨青面上亦是慘然，寒瑯恭敬說聲“是”。

    “你父親留給你的那些雜書可還在么？”顧夫人怔怔望著案前黑黢黢一片幽暗，低聲問。

    “在，收在架上?！?/br>
    顧夫人手撐在案上立起身來，轉身向書架挪去，寒瑯手捧燭臺侍奉燈火。待兩人立在書架前，顧夫人對著滿架新舊書本，一陣呆望，而后問道：“哪一本你父親最愛，批注最多？”寒瑯將燭臺擱起，尋出一套，里面一篇批而再批，幾無空隙，寒瑯雙手奉與母親。

    顧夫人隨手翻開，一見懷瑜字跡，一聲悲泣，幾不能忍，別過頭靜立良久。寒瑯心疼不忍，安撫勸慰一陣，顧夫人勉強笑道：“我沒事，不過是夜中無聊，尋本書翻翻。我就走，寒兒你早些歇著罷?！闭f著手中攥了那卷書冊，緩緩挪至門首，就要出去，又停下腳步，回身問道：“你父親當日可是二甲？”

    “是，二甲十一?！焙樄Ь创鸬?。

    “你可也能入二甲？”顧夫人神情有些恍惚，不像問寒瑯，倒像在問旁的什么人。

    “兒子定以父親為榜樣，潛心作文，不使父親蒙羞?！?/br>
    顧氏恍然回神，笑笑，作出個輕松口氣道：“寒兒莫想太多，我不過隨口問問，你盡力就好?！闭f著推門自去了。

    顧夫人去后，雨青上前依傍寒瑯身側，呆望門首一陣，滴下淚來。寒瑯見雨青又哭，轉身抱緊了她，輕聲問道：“可是心疼母親？”

    雨青心中早轉過千種心思，姑姑如此傷心可憫，表哥性不傷物，日后如何肯為自己撇下姑姑？這番計較卻不能直言，見寒瑯問，她猶豫拿捏著分寸道：“是，也不是?！闭f完抬頭望著表哥，“心疼姑姑，但更心疼表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