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安笛意外的很愛干凈。

    這種干凈體驗在方方面面。比如他受不了地板有灰塵，受不了水池里堆著沒洗的碗，受不了衣服囤在臟衣筐里，受不了喝完牛奶的杯子。

    林葉清因為怕危險，不讓林安笛做些活。她對林安笛的保護從安撫兔事件就開始變得越發明顯。但林安笛是不聽的。如果林葉清讓他放下這些活去看繪本或是動畫片，他就會生氣，如果繼續不管的話，就會哭。

    林葉清真是受夠了林安笛的眼淚。從小到大，林安笛愛哭的程度讓林葉清甚至都產生了懷疑。她知道小孩是喜歡哭的，但林安笛的哭總是帶有威脅性。她不止一次說過：“林安笛，如果你有需求，或者你有不滿，你要用語言表達，而不是眼淚?！?/br>
    最后一次說完這話的那天，是林安笛第一次沒有情緒后哭泣，不過就是絕了兩天食。

    林葉清在心中跪了。為什么這個崽子從小不是哭就是絕食。林葉清覺得這樣的行為簡直就是威脅。

    林安笛其實不喜歡表達情緒。他在同齡人里是沉默的，他不喜歡大聲叫喊，不喜歡跑動，不喜歡玩游戲。但他唯獨對林葉清很任性。

    眼淚于他，是cao縱林葉清的工具。

    林安笛喜歡控制著林葉清的感覺。他掌握方法，知道怎樣林葉清就會妥協。所以盡管他不是會情緒外露的孩子，但他在林葉清面前會頻繁的使用情緒法。

    林安笛喜歡對林葉清知根知底的感覺。他知道林葉清喜歡吃什么，林葉清以為他喜歡吃什么。林葉清在哪里上班，從幼兒園到林葉清的單位要經過幾個車站牌。林葉清的頭發一個月會長長多少，那大概是林葉清小指指甲蓋的長度。林葉清看到他做什么會高興，林葉清會因為什么生他的氣。林葉清喜歡給他買哪個牌子的洗面奶。林葉清總是在菜市場的哪家菜攤買菜。

    林葉清，林葉清，林葉清。

    林葉清就是他的全世界。他的世界其他的那些事物。那些人，那些需求，那些人類設置出的制度，馬路上的建筑，幼兒園門口的野花，通通都是輔助的，它們都是為林葉清的存在而服務的。

    有的大人見了他，會因為沒有父母而對他多出些溫柔。有的大人見了他，會因為他沒有父母而對他刻薄。他對這些通通都沒有感覺。他生下來就沒有父母，在他的認知里，父母是不需要的。因為那些父母需要提供的，林葉清都已經提供給他了。經濟、陪伴、照顧以及愛。

    他從未因為沒有父母而感到傷心。所以在他人強加給自己一些傷心的標簽時，他總是覺得很莫名其妙。

    而且林葉清說，jiejie和爸爸只能有一個，他想象不了他失去林葉清。這樣不行，他會不知道如何繼續活下去。

    林安笛知道林葉清的辛苦。他不知道林葉清在做什么工作，但林葉清總是會很疲憊。他和林葉清兩人相依為命，而他總是被照顧的那個。他討厭這種感覺。他討厭自己還是瘦小的身子，討厭自己沒有力氣，討厭自己夠不著鍋臺的身高。

    林葉清，不要全部把活都攬給自己。多依賴我一點。多依賴我一點，不要去找那個男人。不要找那個男人接我下學，不要找那個男人幫你買菜，不要找他在你加班的日子帶我去理發。

    他力所能及的事，能辦到的事，只有那些家務活。那些家務活對于生活整體來說不值一提，但那是他唯一能做到，能幫到林葉清的。

    他盡量不把身體弄臟。有孩子喜歡在下完雨的水坑里跳，濺起水花。然后鞋子和衣服上就會沾上泥。他碰到這些總是躲得很遠。因為他不想讓衣服上沾上污漬，不然林葉清又要給他洗了。

    他盡量不跑動。因為出了汗或者頭發濕了，林葉清就會給他洗澡。林葉清做過兩次這種事，那天林葉清給他洗完澡吹完頭發后哄他睡覺時自己先睡著了。

    林安笛唯一一次在幼兒園發脾氣，是因為那個男孩在他身上拿畫畫課用的油畫棒涂在他的衣服上。

    他差點把那個男孩揍一頓。但是那樣的話林葉清又要給他善后，他忍住了。但是狠狠地沖那個男孩兇了。沒有人見過林安笛的情緒這么大過，老師也在聽到小朋友打報告“林安笛和陳超吵起來了”的時候驚訝了。

    從那以后沒人敢接近林安笛。林安笛無所謂，他不需要。倒是林葉清好像因為這事很擔心，還帶他去了醫院。

    如果林葉清會因為這事擔心，那他就做做樣子，這樣子林葉清會多少放心些了嗎？

    萬幸，身邊確實有個冤大頭。那個女孩叫吳蕊藝，林安笛嫌她的名字土，完全沒有林葉清的名字好聽。林葉清的名字聽起來就像夏日的綠葉那樣清爽，而吳蕊藝的名字甜甜膩膩，他不喜歡。

    不管他怎么無視吳蕊藝，吳蕊藝總在他身邊粘著。吃飯，上美術課，自由時間活動，幼兒園給每個人發一塊月餅。這些時候吳蕊藝全要跟他一起。吳蕊藝像沒有智商的傻子一樣，好像永遠不會傷心和失落。

    吳蕊藝總是穿著她mama買給她的連衣裙，腳上穿著帶塑料花的涼鞋，每天上學都頂著不同的發型，她mama給她扎的緊到頭皮都露出來。林安笛不懂，為什么一個腦袋上要扎那么多辮子，就那么點地方，還要分那么多區。

    不過這事給他了啟迪，回家后他找林葉清，說要給林葉清扎頭發。林葉清看起來很高興，但是后面的結果就不太好看。因為林安笛手太小，而且他從來沒扎過頭發。最后扎的亂七八糟，連林安笛也能看出來難看的程度。但林葉清卻好像不介意，還夸他長大了。

    會扎頭發就是長大了嗎？

    那天摸到的林葉清的頭發是那么滑，那么軟，每根頭發上都散發著好聞的香氣。那是家里洗發水的味道。林安笛第一次覺得十分幸福，因為林葉清頭發上的味道和自己頭發上的是一樣的。

    吳蕊藝的糾纏維持了一個月，有一天，林安笛實在忍無可忍，問她“你是傻子嗎為什么老要煩我？”然后吳蕊藝哭了，哭的很大聲，周圍的小朋友都過來安慰她，老師也過來哄。老師要林安笛給她道歉，林安笛不肯。

    從那以后吳蕊藝就不再來找他了。他覺得很清閑。直到給林葉清扎完頭發后的某一天，吃完飯后大家都往午睡房間走，林安笛拉住了吳蕊藝。

    吳蕊藝看上去被嚇到了。她好像以為自己要打她。在得知林安笛只是想問他“女孩子的頭發要怎么扎”后她高興的笑了。她告訴林安笛，自己回去問問mama，然后來教他。

    從那以后每天中午睡起來，吳蕊藝睡得松散的頭發再也不找老師幫忙扎了。她都留給林安笛練手。林安笛有時不小心會觸碰到她的頭皮，她會格外的高興。林安笛對她的笑感到莫名其妙，他問吳蕊藝，你為什么笑？

    吳蕊藝又笑了一會，腦袋晃來晃去，林安笛的手抓不住了。林安笛用兩只手把吳蕊藝的腦袋扶正，讓她別動了。吳蕊藝就乖乖不動了。

    頭皮有時候會被扯到，但吳蕊藝不嫌痛。伴隨著那股扯的力量，笑意又攀上吳蕊藝的臉。她用稚嫩而甜的聲音說：“林安笛，我好喜歡你呀?！?/br>
    林安笛停下手，問她：“什么是喜歡？”

    吳蕊藝把腦袋轉過來，眼睛里像有星星。她看見林安笛好看的眼睛，那雙眼睛像被畫出來的一樣完美。

    “mama說，喜歡就是想和這個人一直在一起?！?/br>
    那天林安笛回家，看的動畫片變得煩躁無比，他關掉了電視機?？蛷d里的鐘表有節奏的走著。他聽著那聲音默默數數。然后他等了很久，林葉清都沒回來。

    林葉清回來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她回來好像急匆匆，帶著一股涼氣。林葉清急忙忙的和他道歉，“小笛啊對不起，今天臨時加班。你餓壞了是不是?！?/br>
    林葉清從外面買了飯。林葉清把自己炒飯里的rou絲都挑出來放在林安笛的碗里。林安笛把那些醬油色的rou絲用他的輔助筷夾起來放在嘴里，rou的纖維隨咀嚼一點一點松散開來。

    “jiejie，今天幼兒園的一個女生說喜歡我?！?/br>
    林葉清驚訝睜大眼睛看著他。這是第一次林安笛和她說起自己朋友的事。她總是擔心林安笛的社會交往。聽到這句話她高興的眼睛都笑彎成一道拱橋。

    “哇，我們小笛也有朋友啦。jiejie真為小笛高興?！?/br>
    林安笛停下了咀嚼。rou絲的纖維被泡在唾液里變得綿軟。

    “jiejie，你高興什么？”

    你高興什么？

    你為什么要高興？

    別人喜歡我，你高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