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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爹和小爹和女兒的模范家庭生活(3p)在線閱讀 - 川上(清水)

川上(清水)

    伍子胥是摔門而走的。

    今年的秋季來得格外早。姬滕玉披著厚重的錦袍,獨自站在太湖邊,沉默地看著鉛灰色的湖面。秋風吹起波濤陣陣,拍上堤岸,碎成白沫紛飛。幼時那場秋祭中翻滾的血浪,仍深刻在她的腦海里至今揮之不去?,F在想起那天的情形,姬滕玉依然齒冷,總免不了一陣戰栗竄過脊背。

    太湖祭臺接近完工,她命運的終點也已臨近。今年大祭,卜筮結果依然是大兇。好像上蒼跟她開了個玩笑,這么多年的努力,仿佛往復的波濤般徒勞無功,如同堤上白沫般飄渺散去,不留下一絲痕跡。

    伍子胥對于這樣的現狀自然極其不滿。朝上朝下,床上床下,他盡勁渾身解數,軟硬兼施,希望推遲大祭,或說服滕玉不要參加祭典,或說服姬光讓他一同參加祭典。但對于此,滕玉和姬光的立場是一致的:吳王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能繼續拖延;滕玉作為破盟之“器”,必須留下;而祭典持續時軍事戒備,非由子胥統領才能令人放心。

    “我不許,”伍子胥堵在她面前,雙眼泛紅,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不許你這么說自己!”

    姬滕玉知道他這些天睡得很不安穩,總是輾轉反側、夜里驚醒,非得將她攬進懷中才肯再入睡。黝黑的膚色掩去他青黑的眼眶,一頭白發雜亂枯槁得跟深秋的野草似的。

    “‘器’也好,‘盛盤’也好,本質上是一個東西?!奔щ駸o動于衷地說。記憶中的伍相并不會為這些名義上的褒貶同她爭執不休,“沒有我,破神盟儀式進行不下去?!?/br>
    “你不是什么‘東西’!”伍子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像是要把她晃醒一樣,“我不許你因為這種事情死掉!”

    蠻橫如此,倒終于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了。

    “那大王呢?”她尖刻地問,“大王等不起了。如果不賭這一次,你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大王灰飛煙滅嗎?”

    伍子胥的眼神沉了下去,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吳軍在郢都時,越國聯合巫咸攻入姑蘇。自那時起,闔閭的健康狀況就迅速惡化。滕玉雖然知道允常曾攻進姑蘇,可此前不了解其事與龍神信徒亦有糾葛?,F在說什么也已經晚了。伍子胥對此頗感自責,仿佛若不是為了替他復仇,吳王就不會遭此不幸似的;可他哪里會不知道,吳國與龍神的數百年的糾葛,并非他一人的命運就可使其改變的。

    “你說了,”他咬牙道,“會一直同我一起?!?/br>
    姬滕玉一怔。

    是的,她說過。那是在他被夷為平地的故國國都,在廣袤廢墟中唯一佇立的華美宮殿里,在灑滿星光的奢華的楚國大床上。

    床笫之言,欺情誑語,何以當真?她想問他。

    可那雙異色的眼眸深深地看著她,讓她問不出口。命運已經足夠晦暗,她不想再將殘忍的言語化作匕首,親自插進他心里。

    過往不可追。那時的她何不想與他共守社稷,永世不離,哪怕沒有床笫之歡,哪怕只是君臣一場。

    可這樣的亂世,就算只是同活,都近乎癡心妄想。

    她深吸一口氣,竟感覺自己的氣息有些顫抖。

    “你也說過,你是姬吳的人,是大王的人?!奔щ裾f。她聽著自己音調沉著,可是喉嚨卻是緊得發痛:“哪怕我死了,你還是姬吳的人;哪怕大王死了,你也要把姬吳的社稷給扛下去!我的話,是對你說的;你的諾言,是對天地說的!”

    伍子胥神色一凜,像是挨了一拳重擊。他松開她的肩膀,退后兩步,直愣愣地看著她。

    “伍子胥,大王要你記住對他的承諾。你要大王再親自提醒你一遍嗎!”

    他無法反駁。她看著他牙關緊咬,面頰因憤怒而染成了暗紅色。

    “公孫玉!”他大聲說,整間屋子幾乎都隨著他的怒火震動起來,“我伍某對天地所誓,自會信守承諾;而你公孫長青對我所說之言,難道就可以避重就輕,出爾反爾嗎?你甚至不惜玩弄辭令,用吳王做食言的擋箭牌!”他雙拳緊握,眼中怒意沸騰,“既然如此,你我緣分已盡!”

    他猛一轉身,掀起一陣風,“你既執意棄我,此行便做告別,往后不見也罷!”

    說著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出屋子,“砰”地一聲,頭也不回地摔上門走了。

    姬滕玉扶著桌子慢慢坐下,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伍子胥。不管外人道他冷酷無情也好,性格暴戾也罷,她深知他內心愛恨濃烈,有時甚至傷人傷己;即便如此,他對人對事,也向來能分清輕重緩急。因此她不懷疑,假以時日,他必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若實在不明白……也無礙了。

    這些天來,有種感覺在她心中變得愈發明晰——太湖祭臺,便是此行終點。

    姬滕玉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窗外庭院里落著幾尺陽光。

    她的手不自覺地抬起,略涼的指尖按在唇角上。記憶中的祭臺風雨冰冷,伍相低頭看著她,那雙異色的眼瞳她至今無法參透。最終他一語不發,抬手擦去她嘴角的血跡。粗礪的拇指留下輕柔暖意,至今深深烙在她的腦海中。

    她走之后,姑蘇是否安好?

    無君之國,戰火過后百廢待興,怎能安好。

    姬滕玉低下頭。連失兩代主君,對于伍子胥來說,床笫之言竟然一語成讖。

    姬滕玉沒想到,自己竟在施家體會到與伍子胥相同的氣惱和無力。

    “如今尚未得到的還有玄武劍和朱雀劍兩副神器??扇魬{白虎鼎、青龍劍與盛盤依然無法破除神盟,那么以我一族的血脈鎮壓龍神,也是最后的手段了?!迸笞Pα诵?,可那笑意卻沒有染進眼中,“長青不也早已決定,必要時刻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誅殺龍神嗎?”

    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堅定柔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令姬滕玉頓覺理屈詞窮。

    “可是,”她還不死心,“夷光他……”

    “我族之事,我自有安排,長青不必多慮?!狈蛉苏f。

    姬滕玉閉上眼。她深深地嘆息了一聲,點了點頭。

    誅神大祭之日,陰雨連綿。姬吳掌握三樣神器,分設三方祭臺:男大祝執青龍劍,領眾巫祝,在虎丘山以東太湖原有主祭臺上主持歃血儀式,掌白虎鼎;女大祝與姬滕玉一道,在虎丘山以西,遙對主祭臺新建的副祭臺上引動盛盤之力;而施夷光依舊駐守虎丘山上,以備封神儀式。

    西祭臺遠沒有東祭臺那番熱烈景象,這也是有意而為之。卜筮和姬滕玉的警告相互印證,直指祭典必遭龍神信徒禍亂。于是吳王與諸公子所在的東祭臺守備大為強化,而遠離姑蘇的西祭臺守備相對薄弱,必然吸引龍神信徒動作,屆時再由伍子胥率虎賁衛一網打盡。

    當姬滕玉提出這個策略時,已就應付伍子胥的反對打好長篇腹稿??晌樽玉憔谷患葲]看她一眼,也沒反駁一字,只冷冷地說:“將軍高明?!?/br>
    姬滕玉抬了抬眉毛:伍相的冷戰她倒是熟悉。

    吳王的目光游走在他二人之間。姬光知道他倆最近因為大祭安排鬧不愉快,可眼下他也無力分神介入兩位嬖人間的齟齬。年輕人總是意氣用事,朝堂上的爭執不免帶上床榻。但爭執既是因為誅神而起,則誅神之后,矛盾自然容易解開。所以此時此刻,只要二人恪守本職,姬光也無意深究。

    祭臺上的巫祝們一片忙碌。滕玉幫不上什么忙,便站在稍遠的水邊,不去礙事。天光漸明,她看著香煙從對岸的祭臺升起,時辰當是近了。此時她突然聽到遠處馬蹄聲聲,向祭臺疾馳而來。

    她手扶劍柄,轉身一探究竟??蓻]走幾步,她定睛一看:馬背上的竟然是吳王本人!

    闔閭甩下侍衛,一路策馬狂奔,從東祭臺疾馳到西祭臺,終于在祭典開始前找到了公孫長青。他一扯韁繩,赤鬃馬前蹄騰起,對天嘶鳴。長青皺著眉頭上前:“大王——”

    吳王跳下馬背,三兩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領子:“你到底是誰!“

    姬滕玉心中一凜:“臣公孫——”

    “住口!”

    臣公孫玉,字長青,齊國樂安人——多年來伍員給她編的這套說辭她早已倒背如流,在任何時候都能脫口而出。她毫不懷疑她的父親早已知道這是個虛假身份,可這么多年過去,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

    “你那假身份,寡人第一天就勘破了?!眳峭鯀柭曊f,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明亮異常,看著她的眼神些許狂亂。他攥著她的領子用力晃了晃,幾乎能把她拎起來,“你不會真以為,憑一個假身份就能行走諸國,僅僅只是因為伍子胥把你的故事編得圓吧!”

    她父親的個頭雖然不及子胥高,但她依然要仰頭才能與他對視。此刻他蒼白的面龐帶著病態的青色,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雙眼視線鋒利,如同淬毒的匕首。若說主君面目多變,那此刻姬光示予她的,便幾乎是一副暴君的面容。

    “同寡人說實話?!彼佌伾普T。柔和的話音中帶著威脅,灼熱的氣息噴吐在她的面頰上。

    “我——”

    我是您女兒。

    姬滕玉毫不懷疑,這話要是說了,闔閭會當場拔劍將她捅個對穿。

    在她身后是祭臺,誅神成敗一念之間,退無可退;在她身前是吳王闔閭,她的父親——她的情人——

    他伸手撫上她的面頰。

    那只手很冷,比她的手還冷,姬滕玉不禁打了個寒戰。手指在她的面龐上慢慢摩挲,姬光出神地端詳她,骨節分明的拇指慢慢劃過她的頜線,她的顴骨,她的鼻梁。他仔仔細細地描繪她的每一寸肌膚,像是在研究她的骨型肌理一樣。

    “阿玉……”他喃喃地說,“今早摔下馬。摔傷了肩膀?!?/br>
    姬滕玉心中一凜。

    她的目光飄向東方。不知道那個孩子來了沒有,那個年幼的自己。雖然此處東望,肯定看不到祭臺上任何一個人。

    “擦傷很深,免不了留疤?!奔Ч庹f,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八瞾砹?。頑皮歸頑皮,倒也頑強?!?/br>
    他捧著她的臉,不讓她動,她的視線只能轉回他的身上。就此一瞬,那鋒利的琥珀色目光順著她的雙眼,直直釘進她靈魂深處:“子胥說過,你同我長得相像?!?/br>
    不止他說過,他也不止一次說過,但……

    那天他喝多了,她想說。

    只是剛張口,冰涼的手指就按住她的下唇。

    “滕玉?!奔Ч廨p聲說。

    在這個瞬間,一切聲音停止,凝固成五彩斑斕的色塊。立于正中的是這個女人——他的姑娘,他的滕玉:萬物的回響,獨一的答案。

    這個瞬間,姬光明白了問題為何。

    “你已經長這么大了?!彼f。

    他一把將她攬進懷里,緊緊抱住。她的胸膛貼著他的胸膛,她的鬢角貼著他的面頰,她的呼吸溫暖他的脖頸。放眼望去,他面前的太湖一片煙波浩渺。

    “你是回來誅神的?!?/br>
    “是?!?/br>
    他感到一只手攥住他的王氅。她拽著他的衣袂,像她小時候總喜歡拽著他的后裾一樣。她輕輕埋首到他肩頭,讓他幾乎察覺不到她的氣息。他想起她身上的疤痕,那么多的疤,他每一道都有描摹過。

    他的阿玉。他那頑皮的,聰敏的,尚不知愁苦與艱辛的阿玉。

    “寡人沒有成功?!彼f。

    滕玉猛地抬起頭,動作幾乎有些粗暴。她看著他,眼角泛著紅,天青色的眼眸帶著一絲水汽。

    “您沒有那么多的神器,”她斬釘截鐵地說,“沒有那么多的情報,沒有青龍劍和盛盤,以為楚鼎就是德鼎?!?/br>
    她的眼睛像極了她早逝的母親,碧色的眼眸,堅定而熱烈,為什么他沒有早些發覺?

    “但這一次?”他問。

    “我就是回來誅神的?!彼?,脊背筆挺。

    這一刻,在姬滕玉的面前,一切紛亂交錯的世界匯聚成同一條不息的河流。這一刻她終于清晰地看見:這個祭臺是她此行的終點,她使命將在此完成。

    “這一次,我會成功?!彼f。

    東方的鼓聲擂響。在離他們不遠的祭臺上,巫祝唱起歌,擂起銅鼓,作為回應。

    “祭典要開始了,”滕玉說,“父王?!?/br>
    姬光看著她。姬滕玉站在他面前,她單手扶劍,目光中有一種世事之外的沉著和超然,如同激流中央的異石,山火之中的鐵木。確實,他想,他與她都是決意歸回土地和糧谷的魂靈。他伸出手,將她鬢角一縷碎發別至耳后。

    馬蹄聲在背后響起,此起彼伏,侍衛終于是趕到了:“大王——”

    至此無需多言。

    姬光轉身要走,滕玉卻上前一步。

    “父王,”她說,忐忑和憂慮從她眼中閃過,“伐越時——伐越時務必小心?!?/br>
    此刻那種超然在她身上破碎又重聚,就像一個重影。姬光看著她,突然參透了卜辭的迷霧:此刻的她,此刻結束。

    他笑了笑。

    今日的天空和大地,灰蒙一片分不清交界。但卜官說,過上幾日,天空就會重新放晴。

    “到時你若同寡人一起領兵,再提醒寡人也不遲?!彼f,向她眨了眨眼。

    滕玉顯然沒料到他這么說。她愣在原地,面頰上泛起一抹紅暈。

    煞是好看,姬光想。他兀自微笑著,轉身向衛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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