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疏雨很少想起往日來,一是不愿,二是不敢。日子可以往前走,卻不能往回溯,若是盼頭在往日里,那往后的日子不就全是喪氣。所以只能守著眼下的安生日子,不作他想,可這份強裝的平靜卻又被自己的meimei生生打破。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輕聲喊她:“jiejie…”疏雨再回過神來,看見面前是輕蹙著眉的岑聞,岑聞肩膀蹭了過來,身子朝她靠過來,眼里帶著詢問, 手上卻不停地在拆著面前那道蒸魚。她聽著聞兒這聲喚更恍惚了,從前她忙于手頭之事沒閑工夫搭理聞兒時,她就會這樣帶著幾分埋怨,幾分撒嬌蹭過來,粘人地迭聲喊她。 她兩人今日原是來吃溪圓擺的席面,三月前,溪圓喜得一女,取了乳名叫燕兒,生得伶俐可愛,一見到疏雨,便笑彎了眼用小指圈著疏雨的手不放,今日便是溪圓為女兒設的百日宴。 本來前日已經擺過一次了,溪圓沒請她兩人,是因為岑家二女齊齊嫁入李府已成了遂州城的飯后談資,若是邀了兩人同眾人一道來做客,便免不得要聽些閑言碎語。其中大多是遂州男子為此津津樂道,嘴上大肆談笑著為兩人可惜,心里不過是眼饞自己沒這齊人之福。溪圓聽多了這些閑話,不想二人淪為宴席上的談資,便另選了個日子,挑了從前四人愛吃的菜式,叫了其余些處得好的姐妹和遂州城里面善的女眷擺了個小席面。呼晴有事沒能赴約,她這兩年算是看開了,哪有甚么如意郎君,媒婆來說親時說得天花亂墜,其實都是庸碌無為之輩,更別提與她談些甚么風花雪月了。她不愿在家閑著,便索性跟著舅母于遂州和鄂州之間跑商,這會兒一時還回不來,于是能聚齊的,只有姐妹兩人和溪圓。 溪圓本來和兩姐妹走得好好的,但是燕兒突然哭鬧起來,只好趕緊將兩人一齊引到內間先候著,自己在一旁手忙腳亂地哄著女兒。 她們是提前到了來幫忙的,所以外頭女使進來通傳,說今日蜜煎局送來的糖荔枝味道不如往日,拿不定換哪種果子時,岑聞便自告去幫忙了。溪圓這才得以喘口氣,跟著乳母和婆子給換女兒濕布。揭下了了濕布,這才止住了哭啼。 疏雨搭不上手,在一旁看著溪圓,心中感慨,看她不過十六的年紀,腮邊頰rou都沒褪,自個兒還是個孩子呢,女兒就滿月了。 而另一邊,忙活著的黃嬤嬤看著溪圓準備裹新布,臉色卻不善,嘴里嘟囔著:“夫人,老夫人那邊不是交代過,這布巾換之前,得先擦干嘍,不然姑娘穿著不舒服起了疹子,自然就會哭?!?/br> 溪圓身邊的黃嬤嬤是溪圓婆母撥過來的,雖說是婆子,可慣會端著一派過來人的架子,就是對著溪圓都會說教上幾句。 溪面聽了這話,卸下了方才來迎她們時的喜色,面上有疲倦和慍怒,她臉色反復幾遍,看那嬤嬤三下兩下哄好了孩子,最終還是低下聲來,回道:“我知道了?!?/br> 疏雨看出她面上不快,便擠過去溪圓和那婆子中間,看著溪圓的女兒問,“燕兒喂過了嗎?” 燕兒一個時辰前是喂過了的,但疏雨這么一問,溪圓怕一會兒席間熱鬧,吵得女兒哭起來,便轉過身去對那婆子交代說:“黃嬤嬤,先把燕兒帶下去玩一會兒,免得她席間再鬧起來?!?/br> 黃嬤嬤看著有幾分不滿,大抵總覺得溪圓對待女兒不夠盡心,擰著眉頭就要再開口。 疏雨卻驀地出聲:“轉運使家的夫人今天也要來吃這席面,她不喜熱鬧,好不容易才被你家夫人請來,若是…”說著疏雨冷冷睨了黃嬤嬤一眼,言下之意很明顯:若是出了什么閃失,是不會怪到稚兒身上的,會怪的,只有照顧不利的下人。 疏雨神色冷得很,看得黃嬤嬤心里發慌,于是她迭聲應下,“是,老奴這就下去?!?/br> 見黃嬤嬤帶著女兒下去了,溪圓舒了一口氣,滿懷歉意地對疏雨說:“岑jiejie,真對不住,還要讓你再這跟著一起cao心?!?/br> 說完還要去忙活著,要叫人給疏雨拿些茶點來,疏雨忙搖了搖頭,“我哪里cao心,是你忙前忙后地cao持著?!?/br> “茶點我不用了,你快坐下歇會兒罷?!?/br> 轉念看著溪圓神色,輕聲問:“孩子是吃過了,你吃過了嗎?等到開席,你還要招呼別人?!?/br> 溪圓聽疏雨關心她,笑了起來,還開起了玩笑,“我來之前墊了些點心,不是很餓,再說,我餓了也不會像孩子一樣哭呢,不打緊” 疏雨聽她這樣,心中更是感慨,她細細看著溪圓眼下那粉蓋不住的青黑,問道:“你臉色不太好,是燕兒夜里鬧你嗎?” 溪圓聽了這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也不開玩笑了,卸了力氣坐去椅子上,仰頭看著疏雨,說道:“她其實已經很乖了,可是孩子都是這樣,困了就要鬧覺,餓了便張開嘴嚎,這也沒辦法的?!?/br> 疏雨也坐了下來,平視著溪圓,窗外的光打了進來,照著溪圓的半張臉,她還是從前的模樣,膚色勻凈,臉頰飽滿??扇藚s卸了那股天真和局促,被揉搓成了謙敬端莊的樣子。 疏雨望著她,不由自主地說道:“你看起來,很累?!?/br> 溪圓聽了,睫毛顫了幾下,她有些恍惚,圍著這些做不完的瑣事打轉早已成了她的習慣,很久沒人問過她累不累了。 她于是吶吶道:“是啊,很累。要管這后院,要孝順公婆,要順從丈夫,我覺得我不過十六,就能望到這日子的頭?!?/br> 溪圓回了頭望過來,苦笑著自嘲,“岑jiejie,不瞞你說,成婚前,我以為女子都這般,日子能過就算了,可現在看來,是我從來也沒得選,只能這么過著?!?/br> “若是有得選,我愿意自己學一門活計,自己養活著自己。說到底還是我膽小,我想去試試的,女子有沒有別的路??墒俏疑趺炊歼€沒想好,就定了親,我便沒有膽子再往前走了,現在燕兒都滿月了,今后,我也只能守著她平安長大?!?/br> 說到這里,她目光中有熱切,有懷念。 “岑jiejie,我從前以為你和聞兒,會不一樣的?!鄙趺床灰粯?,她也沒說出來,可她們都懂。 疏雨聽到不一樣幾個字的時候,眼皮跳了一下,她咀嚼著溪圓的意思,掙扎著開口,復雜地說:“聞兒是不一樣……是我膽小害了她?!?/br> 溪圓不解,岑聞當日入李家的門,是說李家看正室一直無所出,李跡又鐘情于岑聞,便自己上門求的這門親事,說到底是李家荒唐,怎么能說害了岑聞呢?于是她疑惑問道:“害了她?” 還不待疏雨開口,溪圓的丫頭寶應就過來通傳說:“夫人,娘子那邊茶點都配好了,叫我喊您過去看看呢?!?/br> 溪圓這邊和疏雨也沒聊得多一會兒,就又得去前院,她無奈地看了眼疏雨,回寶應道:“這就來?!?/br> 溪圓站了起來,整理好了衣擺和發釵,嘆了口氣。她心里藏的這些事,抖落給了疏雨,人便好似又聚起了幾分力氣,她揚起笑臉來,對著疏雨說道:“好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br> “岑jiejie ,一起出去罷?!?/br> 疏雨也跟著一道站起來,答道:“嗯,好?!?/br> 兩人跨出了門檻,并排向前走著,溪圓趁著日頭好又細細端詳了下疏雨,看得疏雨有幾分不好意思,才撲哧笑出來,接著說:“岑jiejie別怪我,我是看你最近氣色好多了,前一陣子見到你,還有聞兒,你們都瘦得不成樣子了。今日見著了,才算是有點人氣兒?!?/br> 疏雨這兩年時間過得寡淡乏味,心頭是一潭死水,自然是沒人氣兒在。聞兒是瘦得狠了,見到的第一眼,那瘦過了的腰身就扎著她的眼??墒栌曜约耗?,她很久不好好照鏡了,自然也不知最近是否真如溪圓所說的那樣,氣色好多了。 她不確定地笑著說:“是嗎, 我也沒甚么感覺?!?/br> 溪圓又看了她兩眼,肯定道:“是呢,近來你們兩個總算是有幾分從前的樣子了?!?/br> 兩人一路說著,走到了前院。岑聞挑了味糖漬脆棗和蜜煎藕,正立在桌前等她們呢,那脆棗清甜,蜜煎藕挑不出錯,都適合拿來招待這些夫人和姑娘。 今日三人坐在前桌,岑聞坐在疏雨旁邊,因著桌子不是很大,兩人的腳便偶爾會在桌下碰到,疏雨感覺到了,便默默往旁邊挪了一寸,這一寸被岑聞看在了眼里,她深深看了疏雨一眼,便別開了頭去與坐在對面的溪圓說話去。 開了席,看溪圓忙活著,一桌一桌地去招呼,客氣地敬著酒,敬完了一圈才坐下來,夾了幾口飯菜,和她們聊了起來。疏雨看溪圓和聞兒聊著,便想起了她們幾人從前,溪圓從前最是羞怯,哪又說得來方才開席那些場面話,如今四人,除了呼晴,剩下三人都已不復當年的樣子,尤其是她和…聞兒,想到這處,她心中不是滋味,便低下頭去,心不在焉地拿著筷子支在筷架邊。 此時聽到meimei叫她,疏雨回過神,愣怔地問:“怎么了?”,還沒等岑聞答話,她自己便發現了本該坐在對面的溪圓沒了人影,于是她奇怪道:“溪圓呢?” 岑聞聽她問起,像能洞穿她心思一般看了兩眼她的反應,幾瞬后才平淡地說:“溪圓剛剛說,她要去招呼后頭后來的桌,jiejie沒有應聲,她就先去了?!?/br> “jiejie方才是在想甚么事這么出神,我喊了你幾聲,你也都不應?!?/br> 疏雨是想起了從前,岑聞人在眼前,倒叫她又想起了當年。她捏了捏眉心,近日總是覺得心中郁結困頓,無一處讓她順心,讓她安生,她有些累了,輕聲說:“不過是想起些從前的事情…” 岑聞側目看了她一眼,面上沒甚么表情,不經意地說:“是嗎…” 只聽她又接著突然說道:“是我們四人的從前,還是你我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