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逡年是在某個盛夏來臨的前夕出獄，相比七年前鋪天蓋地的報道，當下只是引起了一陣唏噓的輿論，隨后他這件不起眼的小事就被更為人樂道的花邊新聞所淹沒。

    七年里，韓逐冰的書信斷斷續續地寄到盧逡年手里，他們的書信交流并不是以對話的方式一問一答，看起來更像是韓逐冰喋喋不休的陳述日記。

    韓逐冰寫：“咱家樓下新開了家便利店，里面賣的小西紅柿個個紅潤透亮，大番茄吃起來會弄滿臉汁水，小番茄才是人類之光?！?/br>
    盧逡年在回信中問他：“最近有沒有記得多喝水，口腔潰瘍還頻繁嗎？”

    韓逐冰寫道：“公交車全都換成了新能源的，坐起來非常惡心，大概暈車就是這種感覺?！?/br>
    盧逡年：“好好吃飯?！?/br>
    盧逡年沒能撬開韓逐冰堅硬的殼，寫不出無用的關懷和虛假的情意，也不敢提半句“病好沒好”“疼不疼”“害不害怕”。他比韓逐冰更害怕，害怕從哪天起再沒收到書信，害怕他問了韓逐冰會告訴他“我撐不下去了”。

    一個害怕的人沒辦法安慰另外一個害怕的人，除非兩個人抱在一起，但連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盧逡年也沒辦法做到。

    書信在大小節日里陸續送到盧逡年手中，講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瑣碎且平淡。有一次盧逡年神經質似的質疑寫信的人是不是韓逐冰，否則為什么對他的提問視而不見。

    結果幾周后的來信里提到了幾件只有他們才知道的小事，盧逡年看著信紙上熟悉的字跡，覺得自己想多了。

    韓逐冰還是舍不得他，即使上次見面說出那樣絕情刻薄的話語刺得他痛了好幾個晚上，也還會寫信告訴他自己平安無事，不愿意回答也不愿意來看他一定是還在生氣，又氣又舍不得才像他。

    只要無事就好。

    抱著這樣的心態，盧逡年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七年。

    盧逡年整理很久的心情，也沒想好該怎么面對韓逐冰。他并沒有期待韓逐冰會親自來接他，只是沉重的鐵門關上的那一刻，盧逡年看到車里坐著的是應裕如時，還是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車內的人似乎并不愿意來見盧逡年，上車后一言不發，幾年的牢獄生活讓盧逡年也變得沉默寡言，氣氛十分尷尬。

    “待會無論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問我一個字，因為我實在不想和你說話?！本嚯x墓園還有一公里時應裕如對著車窗說出這句話，顯然坐在另一側的盧逡年沒有弄明白他說這句話的原因。

    盧逡年下車后跟在應裕如身后亦步亦趨，不安從腳趾傳向脊背，明明今年似乎又是一個有史以來氣溫最高的年份，盧逡年在眾多墓碑中穿行時還是覺得陰森的讓他發冷。

    應裕如停在一塊獨立墓地前，聲音微不可聞：“他來了?！鞭D身對盧逡年說道：“死者為大，你給他磕個頭不過分吧?！?/br>
    應裕如這才正視盧逡年，桀驁不馴和放蕩不羈在這個男人身上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蕭瑟的寂寥，但背挺得筆直眼睛還是亮的。

    “你…”盧逡年想起應裕如在車里對他的提醒，轉變了說話的方式，聲音卻止不住發抖，“他還等我回家呢?！?/br>
    應裕如從助理手里拿過兩個文件袋遞給盧逡年，“這些是還沒來得及寄出的信，沒想到你能提前釋放?！睉Ｈ缬謴娬{了一句：“是韓逐冰讓我寄的?！?/br>
    揭秘時刻確實給應裕如帶來一種報復盧逡年的快感，只不過這些愉快的感觸無法轉移給韓逐冰一星半點。

    “他早就死了?！?/br>
    盧逡年精神上告訴自己不可能，“怎么會，他還給我寫信呢，寫了好多，我都留著……”身體卻跪倒在墓前，雙手把墓碑旁的土壤挖開一寸。

    “這里根本就沒有他的骨灰，就算有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被你挖出來。他的身體都那樣了你以為能活多久？他早就死了，死在不想讓你找到的地方?！睉Ｈ绲穆曇衾餂]有一點責備的語氣，反而笑了兩聲。

    “盧逡年，你說他該有多愛你，就算死了也不想讓你知道，活著的時候對你仁至義盡，死了還擔心你怕你傷心難過。我沒有他的骨灰，只能象征性的給他立個碑，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比你更希望他還活著，但我騙不了自己?！敝硖嵝褢Ｈ绮槐阍谶@里久留，應裕如扔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你要是急著去見他，也想想自己配不配?！?/br>
    盧逡年以為電視劇里演員演到心痛不已時總會用手捂住胸口太假了，他站在韓逐冰墳前，墓碑上沒有照片，棺材里沒有尸骨，刀刻的小楷寫著不像墓志銘的話：

    我們終將相見。

    好像韓逐冰根本不曾離開人世，一切都荒謬的像一場惡作劇。

    盧逡年曾一度認為十年的時間足夠用來了解一個人，他的性向，他的聲響，他的愛和悲傷。十年里他和韓逐冰的人生軌跡大部分都重合在一起，然而此刻才發現，他對韓逐冰還是知之甚少。

    眼淚被定格在眼眶里，文件袋里是數十封還沒寄出的書信，應裕如把他們保存的很好，紙張沒有一點發黃的痕跡。盧逡年在初夏的艷陽中和它們對視了一會，上面有韓逐冰的字跡，但沒有他的氣味，盧逡年幾乎能聽到紙墨的哀嚎。

    盧逡年倒空整個文件袋，信封鋪滿墓碑底座，最后出現的是一枚戒指，叮鈴咣啷地落在一堆信里。盧逡年拿著信封的手指突然泄力，紙張隨著一陣旋風騰空而起舒展成無數頁。

    是和他送給韓逐冰戒指一模一樣的款式，不知道是不是韓逐冰找到的，還是他重新做了一枚，兜兜轉轉又回到他手里。

    一定是應裕如故意的，他是演員，演的再像也改變不了韓逐冰在世的事實。盧逡年不動聲色的收起那枚戒指放在上衣胸口的口袋，整理好信重新裝回文件袋。

    說不定到家的時候，韓逐冰就回來了。

    接下來盧逡年所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刻時鐘，每一秒，都在反復驗證一件事——

    在無數個顛來倒去無限循環的日子里，韓逐冰確實已經不在了。

    這個人間已經不再有韓逐冰，他被留在地球北端最溫熱的火坑里，等一個永遠等不到涼吻。

    ＊＊＊＊＊＊＊

    小應：

    新年好呀，我在冰島一切都好，就是有點冷，你在國內也還好嗎？

    先說正事，你收到這封郵件的時候，警察可能已經找過你，我不知道他們都給你說過什么，說了多少，我不想讓你知道是因為會給你帶來麻煩，你不要怪我。

    我身體不大好了，原本放棄治療也活不了多久，你不要替我難過，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和行星運行，萬物生長一樣，我自己都沒有很傷心。早走晚走都是走，等到瘦得脫相了渾身不能動才走我自己也害怕。你一定要注意身體，不能因為貪玩熬夜，糖要少吃，記得按時吃飯，定期體檢。

    有空的時候替我去看看叔叔阿姨，我對不起他們，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和他們斗嘴生氣，如果知道結局是這樣，我肯定不會和他們犟。最后怕連累二老也沒能去家里坐坐，你替我和叔叔阿姨說一聲對不起吧，我走后會好好保佑他們平安健康。

    我給你寄了一枚戒指和一沓信，那些信都標注了日期和季節，拜托你按照時間順序給他送過去，讓他以為我還在世上。他瞞了我那么久，騙我那么多次，我只騙他一次，不過分。

    戒指是他送給我的，我沒有機會當面還給他了，等到他出獄再給他吧。你肯定會說我怎么這么賤，最后還想著他。小應，你說我喜歡他的臉也好，喜歡他演出的性格也罷，但我真的忘不了他。小應，你不要怪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就在最后見他的那一刻停止愛他，但我做不到。

    你有沒有和蔣孝書好好的在一起？如果他對你不好你要及時止損，不要重蹈覆轍我的生活，愛人不能騙自己。這樣說有故意挑撥你們倆關系的嫌疑，但是我放心不下，我被騙了一輩子，害怕你也會分不清楚。但我還是覺得你運氣比我好，可能是大限將至，最近總能感受到一些靈異的事情，朦朦朧朧看到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后的世界。

    前幾天做夢，夢里你和蔣孝書都是七老八十的模樣，這么說來我倒真希望自己通靈了，相伴一生太不容易，如果能成真實在是一件太過美妙的事情。

    蔣孝書看起來又成熟又穩重，做事也讓人放心，業內口碑也很好，不過我以前看他也是這樣，我看人不準，但你一定要認清。

    我們東方有一個詞叫“緣分”，相遇相知，喜結連理這些都要靠緣分，西方人喜歡把這個詞等同于“巧合”。在我看來是不一樣的，好的結局叫緣分，壞的結局才是巧合。我真誠的希望你和蔣孝書配得上“緣分”二字，一定要。

    人是會變的，且這種變化不可預測，或者說可以推測但沒有十足的把握，那這就大大降低了推測的意義。如果世上能有一行公式告訴我們這種感覺是不是愛就好了，科學一直在進步卻仍無法判斷一個人是否愛另一個人，也無力改變一個人能不能終止深愛另一個人。愛情里的每個人都在押寶，只是這場博弈里的我，最后輸了。

    以前我對他放狠話說，等我活到99歲，就肯定不記得他是誰了，但其實我活不到99，所以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忘了他。

    這封郵件閱后即焚，我不想讓你每次看到這封信就想起我然后哭個沒完。別怪我狠心，你要學會割舍，要往前看，比我看得更遠，看得更清，不要別人對你好一點就受寵若驚。

    小應，謝謝你最后的那段時間一直陪著我，如果沒有你，我可能早就撐不下去了。我好像問了太多問題，你不用給我回復，我都會知道。我會去天堂嗎？我沒有做什么壞事，應該不會下地獄吧。差點忘了，我最后還是做了壞事，天堂地獄也無所謂了，主要是實在不想在這里繼續待下去。

    最后還是再謝謝你，應裕如，我會在世界另一邊祝福你，保佑你順心如意。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想和你做朋友，不知道你還愿不愿意認識我。

    希望現在的你已經參破真愛密碼，不必像我一樣用一生試錯。死亡真正到來時我才發覺我并不害怕，不必為我悲傷，無數個平行宇宙，一定有一個我擁有完滿的結局。只是不巧，在這個時空里我們沒辦法再一起聊天了。

    我們終將相見。

    韓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