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樹
我和孫曉潔持續了九年的婚姻的破裂起源于一個普通的下午。 有人和我說門口站著一個小女孩,說要找我。 “找我?”我疑惑道。 “對啊?!蹦侨藳_我擠眉弄眼,“長得和你特像。誒,不是,你什么時候和孫曉潔有了個這么大的女兒了?” 聽完他的話,我頓時明白了來者是青青。那人好像還要和我說一些他不切實際的猜想,被我揮揮手打發走了。我往褲管上擦了擦手,急忙往大門口走去,下樓梯的時候隔著鐵柵欄往外瞅了一眼。青青還在。 她梳著高高的馬尾,露出一截細白的頸子,見我來了,她的表情微動,顯得有些緊張。 “這個還給你?!彼岩粋€信封遞給我。牛皮紙制的信封,信唇用膠貼得平整。 我先沒有接過信封,問她道:“這里面是什么?” “里面的東西是你那天給我的。我爸爸叫我還給你?!彼难劬μ穹酵?,看著她的眼睛,我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自己是在跟方威講話。 青青說:“爸爸說他不認識你?!?/br> “這樣嗎?”我愣了一下,然后僵硬地接過青青手中的信封。她調轉身子正要走的時候,我叫住了她:“青青?!?/br> 她回過頭來,覷我一眼。 “我能抱一下你嗎?”講出這話的時候,我都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嘴唇。 青青盯了我一會兒,像是在考慮什么,然后她向我走近了。我彎下腰,想要摟住她纖細的身子,可她只是往我懷里靠了一下,就迅速離開了。 我應該知道的,她從小就不親近我。更何況現在還是在外面,我之于她,是一個陌生人。但最后我還是機械性地合起手臂,對著空氣,虛虛地做了一個擁抱的動作。 很快,我和一個長得像我的小女孩見面的事情傳到了孫曉潔的耳朵里。工友們紛紛猜測那個小女孩是我在外面的私生女。孫曉潔帶著她在床上看我時的悲憫眼神,聽著工友口中編造的故事,她幾乎要落淚了。 在那些故事里,我被塑造成一個浪蕩的花花公子。沒有遇到孫曉潔以前,就經常出沒于一些風月場所。而方威則被他們猜測成一個苦命的妓女,由于沒有做好安全措施,生下了這么一個小女孩。小女孩長大了自然要問起父親,這個妓女也算幸運,居然能根據小女孩的相貌,知道是哪個嫖客。于是她就叫小女孩來找她的生父。 至于那個裝著幾百塊的牛皮紙信封,則被他們說的更離奇了。他們說,這是妓女這些年做皮rou生意攢下來的錢,全都給我是因為她想和我再續前緣。 還有其它說法,比如我早年間是個混混,侵犯了良家婦女,結果還讓對方懷上了。至于牛皮紙信封里的錢,那個人沒有說,他只是繪聲繪色地敘說了我如何逼那婦女敞開她寶貴的大腿,又如何jianyin她。他說得起勁,語速又快,描繪之詳細就像是他之前做過這檔子事似的。 這些荒誕的、滑稽的、還有些悲傷的故事,孫曉潔無一不仔細地聽過去,聽完一個她就笑一下,眼中的神色卻愈發悲憫。后來我才在爭吵中明白,那眼神是她在同情自己。 菜刀離我的頭頂只有兩尺遠,我坦誠地對孫曉潔說,我在她之前確實有過一個人,小女孩也是我和那個人的女兒。 “那個人,那個人,她在你那里就沒有名字嗎?” 我忙扶住激動的孫曉潔,一只手取下她手中握著的菜刀,才放下心來繼續和她講,“他叫方威?!?/br> “方薇?”孫曉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兩只手無力地搭在扶手上,“我好像在哪里聽到過這個名字——你做夢時經常喊的是這兩個字?” 她原來一直都記得且耿耿于懷。我看著她的眼睛,一時忘記了要回答,只是一味地沉默。 “你這樣讓我很痛苦,劉誠?!睂O曉潔扶著額頭,眼淚從她手掌心滑落下來,“如果你這么喜歡她,甚至都能讓她久居于你的夢中,為什么不和她結婚呢?反而要跑來折磨我……” 我知道我接下來的回答之于孫曉潔無異是個驚雷,但我還是想和她坦白:“他是男人?!?/br> “方薇是個男人?怎么可能?你們不是都有女兒嗎?”臉上的淚痕還未干,孫曉潔就抓著我的衣領,急切地問我。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這么一比,我的手暖和極了。我捂著孫曉潔的手,像融化一塊堅冰,等冰化在我的手掌心里,再慢慢地將它取下。我說:“他比較特殊。這也是我忘不掉他的原因,我想?!?/br> “不?!睂O曉潔的眼里汩汩地涌出淚來,她一字一句,替我說了我不敢說的話,“你忘不掉他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你一直以來,愛的人只有他?!?/br> 她的話沉重地砸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說:“可我已經和他有九年沒有見面了,連他長什么樣,我都記不得了?!?/br> “其實我還有件事情瞞著你?!睂O曉潔站起身,走進臥室翻找了一會兒,然后她拿著一個布包走到我面前,“這個是我在結婚后幾天收到的,有人放在傳達室,門衛只說是一個男人送來的,說送給我。我打開一看,是兩雙布鞋,一雙男款,一雙女款。女的那雙我穿不上,但男的那雙,我趁你不在的時候悄悄比過,不差一絲一毫?!?/br> “我那時只是覺得奇怪,但還是收了起來。沒想到一放就忘了這么多年,我還記得里面有一張紙?!睂O曉潔翻找了一下,從兩雙鞋夾著的縫里掏出一張紙片,她用她已經沙啞的聲音給我念道:“祝你新婚快樂?!?/br> 我淚流滿面,捧著那兩雙鞋。 冬季的陽光淡淡的,罩在我和孫曉潔身上,我們也像那兩雙布鞋一樣褪了色。孫曉潔倚在桌角,眼神里的悲憫又一次回來了,她緩緩地開口說:“我們離婚吧?!?/br> 她的父母像比我倆更先接受離婚似的,一早就陪著孫曉潔到了民政局。我去的時候路過花店,買了一束桔梗送給她。她掐著那幾朵纖弱的小花,淚眼朦朧的看著我,她說:“你這是要回心轉意嗎?可惜遲了?!?/br> “只是看到它很漂亮,路過的時候就買了一束。說起來,我還沒送過你花?!蔽译p手插著口袋,仰著頭,嘴里的白氣徐徐地飄散在空中。 她的臉被眼淚拉得通紅,刺刺的痛。孫曉潔把花扔在了垃圾桶蓋上,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民政局。我跟著她的腳步,隨后也進去了。 住在廠長給我的那間公寓里的母親很不能理解我的行為,包括我現在要把這間公寓還給孫曉潔他們一家。她拉著我的手臂問我:“為什么要和孫曉潔離婚?你們現在不是過得還湊合嗎?再湊合湊合,幾十年就過去了???” “沒有什么好湊合的。我耽誤人家太久了?!蔽疫@時候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度。 母親難過地跌坐下來:“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又要回去嗎?” “回去吧?!蔽曳銎鹚?,“是我沒出息,沒有讓你享福?!?/br> “不要這么說,你已經很好了?!彼ё∥?,臉貼在我的胸口,“確實,在這里住著不踏實,汽車轟轟地叫,吵得我不安生,還是回村里好。再說,我也有點想你爹了?!?/br> 我拍了拍母親的肩膀,她居然這么瘦了,我一直都沒有發現。我彎下腰,看著她的雙眼,說道:“在走之前我想去一個地方,你和弟弟等我一下,可以嗎?” 母親點點頭,表示答應。 所以又一次,我回到那個公園。那個承載著我和方威夜晚回憶的公園。 大概是看不下去上面的涂鴉和刻畫,亭柱被重新刷了一遍,刷了朱漆,氣派了不少。我順著紋理一遍遍地撫摸柱子,渴望在光滑的表面摸出當時刻下的痕跡??墒侵雍退雌饋硪粯庸饣?,一樣誠實。 空無一物就是空無一物,沒有就是沒有。在往后的歲月里,我也這么告訴自己。 回到村里以后我干起了父親以前干的活,郁悶了,就搬張板凳坐在門口抽旱煙。煙管堵了,邊捅還邊罵,那聲音幾乎都不像是我的。有時候,我覺得我越來越像我父親。 弟弟住在他媳婦兒家,這小子傻人有傻福,岳父岳母對他特別好,媳婦兒也好,手腳勤快。兩個人每天把力氣花在地里、飯桌、床上,臉色一天比一天滋潤。生了兩個大胖小子,現在都會走路了。還跑過來“伯伯,伯伯”地叫我,想叫我給他們買糖吃。 我摸著他們毛絨絨的小腦袋,像摸兩條可愛的棕色毛的小狗。他們期待吃糖的樣子,像極了兩條小狗搖尾巴。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錢遞給他們,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吧。他們還鼓起嘴說我小氣,嫌一塊錢不夠多。 “你們現在過的日子好叻。想當初,一個人努力干活一天才賺七分錢?!蔽艺Z重心長地對他們說,卻沒說那個一天只賺七分的人是誰。他們都不信,一左一右地說我騙他們。我只好再多給他們一塊錢。 本來日子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過去就好了,我會提及方威,以及我和他的一些往事。不過他在我這里只會是那個人。直到有一天,從汽車駛來的茫茫煙塵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方威回到了村里。不過只有他一個人,青青沒有跟著他回來。 那時我們都已經四十快五十了,青青也有二十幾歲了。她有出息,考上了師范大學,后來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教師,索性就在城里安了家。 但我不解,方威為什么會放棄城里安逸的生活而選擇回到村里。他待青青那么好,父女之間相依為命,不可能有什么大矛盾。不過我怎么猜測都沒有用,那之后,我又沒有和他們一起生活過,怎么知道他們露出的微笑是不是表示開心,他們流下的眼淚一定會代表痛苦? 方威依舊是那么健壯,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唯有他眼角的皺紋,和眼里消不去的疲憊。這次回來,他把他的木屋修葺一新,動作利落,身姿敏捷,像是他有使不完的力氣。 我幾次路過他門前,想著有沒有機會和他說幾句話??梢灰姷剿?,我又怯了場,急忙走了。 他為什么回來?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我的苦悶、憂愁,化作汗水揮灑在田間。這一季的小麥也許磨成粉也是苦的。 有時候方威會路過我家的田,他望我一眼,我就像被他的眼神燙到了似的,渾身都不自在。我發自內心地請求他不要再關心我,又無比希望他能靠近我。 可我們不再年輕了。 我去給父親掃墓的時候,帶了一瓶酒。澆在他墓前濕潤的土地上,這下,空氣里彌漫開來酒濃郁的香氣。我有些醉意的話也在這片土地上飄散:“爹,我還是忘不了他。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情。也許一開始你們不讓我接近他就是對的。但我已經錯的夠多了。錯一次是不小心,錯兩次是故意,可我卻一錯再錯……我從小運氣就不好,你也記得上山打野雞,只有我一個人被雞追的事情吧?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能做對一次嗎?” 天空隱隱響起雷聲,宛如父親托來的回答。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淋個正著,雨水爭著搶著往我眼睛里跑,使我幾乎睜不開雙眼。 織成的雨線一條一條地抽著我??吹揭婚g木屋,院子里還種著一株桑樹。我咬咬牙,上前,敲響了方威家的門。 “我能進來避避雨嗎?”我淋得濕漉漉的,牙齒直打顫。他看到我可憐的模樣,也沒有多想,點點頭,表示默許。他還是原來的方威,一點也沒有變,對我還是這么掉以輕心。 夜深一點,我得寸進尺,往他guntang的身上摸去,手探進他的衣服里。他取下我的手,把它塞回我的身側。 這一晚的沉默讓我有些不安。我問方威:“你怎么不和我說話,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方威搖搖頭,他指了指嘴巴,又一次搖頭。 “怎么啞了?”我抓緊他的手。他的手還是那么的溫暖。 方威簡單的比了幾個手勢,我似懂非懂:“生病了?然后就不能講話了?” 他點點頭。但當我問他怎么生病的,當時有去醫院治嗎,的時候,他不回答了。登時,我垂下了肩,我知道了,我們之間隔的那么多年,就算方威能講話也不一定能講得完。 方威任由我吻他的臉頰,但沒有允許我親他的嘴唇。摟著他guntang的身軀,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要是明天能起得比他早,我就偷偷吻他。吻嘴唇。 第二天一早,我在雞鳴聲中起來,可身旁沒有他。失魂落魄地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吊在脖子上的銀戒指堅硬的觸感硌著我的手指縫,我不敢相信昨晚觸碰到的只是一場夢。 鍋里冒著粥的香氣,柴禾味飄入我的鼻腔,我聞不得這個味道,太溫暖了,幾乎有種要落淚的沖動。 “方威?!蔽逸p輕地喚著,趿著鞋子,一步一步往屋外移。 他坐在桑樹下,正往遠處眺望著,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呼喊聲。 桑樹影落在他身上,鋸齒狀的細小邊緣割著沙地。我走近他,仿佛走入時光倒流的隧道。那一天,在我帶著挑釁靠近他并說出那一句“啞巴嗎”之前,他也許是要對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