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編輯手札
雜志的銷量越來越差,愿意花錢解鎖情報的讀者越來越少。編輯部的人都在陸陸續續辭職,記錄在我們檔案中的美少年也一天天減少。 有的是死去了,有的是長大了。 或許死去和長大,對于美少年這種生物來說,是同一個意思。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讀者來信,洋洋灑灑兩萬字,向我們提議,如果我們想讓雜志的銷量起死回生,那就要趕緊開發下沉市場。第一步,當然是放寬訂閱者的年齡限制。 下沉市場,下沉市場……去他媽的下沉市場。 電商做下沉市場,文娛也搞下沉市場。連我們的讀者群體也滲入了下沉市場! 我氣得要命,恨不得立即給執行部那邊打電話,查出這名讀者的私人信息,把他的名字從我們雜志的訂閱冊里注銷。然而,我看著窗外的煙花,想了想。算了,大過年的,何苦讓打工人加班。 何況,我也打算辭職了。 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過一個美少年。 他比我小兩歲,住在我的隔壁。 我們一同上學,一同玩游戲。 他成績很好,但生活上很笨拙。我平時很喜歡照顧他。照顧他可以讓我獲得一種滿足感。我出生在一個離異的家庭,父親酗酒不干活,母親要情人不要我。我好似從小就不曾被人需求過。所以當他哭鼻子叫我哥哥的時候,我感到很幸福。 可惜,他十五歲的時候,便和我不怎么親近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很早便考上了大學,開始在異地生活。他上高中后也結交了一群很好的朋友。雖然我只是比他年長兩歲,但是不再重合的交際圈和往返四十二小時的火車路程讓我們彼此之間拉開了巨大的鴻溝。 剛剛上大學的時候,我思念他思念得要緊。每周都會給他打一個電話。我已經很節制了,否則我會每天都打。他一開始還很有興趣聽我分享我在帝都生活的故事,后來便對我越來越不耐煩。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是我mama嗎? 他上初中之后,就不再叫我哥哥,但是那時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上也]有意識到,距離是從一點點的客套、一點點的抽離中疏遠的。我渴望被人需求,卻從來沒有思考,他是否需要我多余的愛意和無謂的擔心。 我不再給他打電話了。 大學畢業后,父親病重,我才回家一趟。他中風了,送去醫院折騰了一個春天,最后還是癱瘓在床。需要我的人從隔壁家的弟弟變成了他。 我給他請了一個保姆。他罵我冷血。末了,他補充了一句,要屁股大的。 可是我不討厭他,我不討厭這世上所有人。 二十一歲的我對世界充滿愛意,對未來充滿憧憬,我信奉心靈雞湯,相信人間有真善美。 或許,孤獨的童年扭曲了我對情感的認知。那時的我認為討好別人,就能滿足自己。 我連續請了兩個月的假,回去照顧我的父親,然后被迫辭職。我申請勞動仲裁無果,反倒因為這件事在行業里遭到封殺。我只好轉行創業。聽說站在風口上,母豬也能飛上天。我嗅覺靈敏,但我沒有錢。 我回去找父親要錢?!獜U話,他當然沒錢。他的錢換成酒精,堵塞了他的腦血管。間接導致了我辭職,直接導致了我沒錢。我回去是問他有沒有母親的聯系方式。雖然我連母親的模樣都記不清了,但是我還記得她的情人很有錢??上攵?,那個人真的很有錢。 母親和情人分手了,和我辭職一個性質,都是被迫的。她后來嫁了一個電子表廠的工人。知道我父親這幾年過得比她還不好,癱瘓在床上失禁爛屁股,得意得大笑。 原來所有人的幸福都是源于別人的不幸。 我在我的母親身上,理解了這一點。 我從母親口中套出了她以前情人的聯系方式。那個電話早就打不通了。但是這不妨礙我順藤摸瓜找到他。 他那時已經是某家上市大公司的董事長了。他一個道德敗壞的第三者過了這么多年仍然混得人模狗樣光鮮亮麗,我想起自己中風癱瘓的父親,不由悲從心來。 他問我是怎么找到他的。我把方法一一和他說了。 其實很簡單。萬物都是有聯系的,我的母親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污點。他繞不開她。 他問我有沒有看過全能偵探社。 我問,這是什么玩意。 他說,你說話的調調和那個主角一樣。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評價,可惜他看不上我的創業項目。但是他愿意做我的天使投資人。因為他看上了我的臉。 他說我長得很像年輕時的母親。他想包養我。 我答應了。 我的創業一開始很成功。最賺錢的那一年,我cao他屁股的時候,都忍不住向他炫耀,問他我是不是很厲害!如果他愿意稱贊我,我會在他身上一晚上都停不下來。而他只是發出長長的嘆息,說我鼠目寸光。開拓市場擠占對手快速更新趨利如狗嗅骨頭蠅聞蛋縫才是永恒的賺錢之道。你只有一點創意,頂什么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還射了我一手烏糟糟的。我怎么可能聽得進去。何況,他一個快五十歲的老頭,行將就木。我漸漸瞧不上他。 可是他說的話是對的。當藍血市場迅速變成紅血市場,我的公司就活不下去了。 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去找他。 我以為他還會要我,畢竟我公司破產的速度就如過山車下坡,他總不至于這么快就找到我年輕母親的替代品。 我錯了。 原來他有很多很多情人,這么多的情人又各自生下很多很多小孩。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我只是其中一個。 他曾經說過愛我。很愛我。 我第一次氣急敗壞,忍不住罵道,你的屁股被那么多人cao,兜得住屎嗎? 這句話簡直就是在他的雷區跳踢踏。 我完蛋了。 兜兜轉轉,我又回到父親的身邊。 沒想到父親在屁股大小保姆的照顧下,竟然創造了醫學奇跡,站起來了! 他因為在家閑得發慌,加了幾百個不同的腦血栓病友交流群,秘密編纂了花容月貌小保姆花名冊,與幾個臭味相投老色批創建了一個線上醫療資源共享俱樂部。他大聲預言,線上醫療將會是未來的一大潮流!我說,你們幾個老頭在QQ上湊堆討論小保姆的屁股和胸,算個屁的線上醫療。 但他又說,性欲才是永恒的生產力嘛。 原來我父親大智若愚。 由于公司破產,又被母親舊情人拋棄——雖說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的,但這不妨礙這一連串的打擊讓從前那個熱愛贊美世間真善美的我變得心灰意冷。我在老家小縣城找到了一份房地產銷售的工作,還不到三十歲就打算湊合著過活。 就在這樣的一天里,我和我曾經喜歡過的美少年重逢了。 當然,他那會不能叫美少年了。 他長高了,發腮了,變壯了,迎面向我走來,喧囂的風兒吹來一股酷man的荷爾蒙。 怎么會這樣…… 我差點認不出他來,他居然還記得我。 “你是那個考上p大的前輩吧!住我隔壁的?!彼芘d奮地和我打招呼。 呃……我考上的是p大同一個城市的大學。我不好意思向他解釋道。 他來買房。 因為在一線城市買不起房,所以只能退而求次在老家買一套房??傊?,人需要一套房。 我這段時間陪他看了七八個樓盤。他都不是很滿意。錢少就事多。我理解他。 晚上,我們一起吃飯,聊些成年人的話題,無非房子、票子、車子、馬子。他有些瞧不起我回老家做房地產銷售,聽完我失敗的創業經歷,更是嘖嘖地搖頭,指點江山一樣跟我說,前輩,你這樣不行。我問他畢業后在做什么。他又立即謙虛地表示,這年頭混口飯吃不容易,p大畢業也只能去某個國企單位里做工程師。原來考上p大的人是他。我懶得聽他繼續抱怨國企人浮于事尸位素餐,轉口問道,你這幾年有沒有談過戀愛。這回他擺擺手,哂笑道,呵,女人…… 他還挺有感慨的。 我瞧著他。 我以前也喜歡這樣打量他。他以前喝果汁,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地往嘴里灌,好像一杯碳酸飲料在冒泡?,F在他喝二鍋頭,三杯過后就醉得東倒西歪,腮幫發紅,在大排檔的燈光下好似一鍋沸騰的麻辣燙。他曾經是輕盈的、靈動的、肆意的,長大后卻變成庸俗的、暮氣的、油膩的。 我不要這樣。 我對父親說,我打算辭掉這份工作。 他說,好啊,那你以后有什么計劃。 我想回去讀個研究生。 他的目光終于從電腦上的小黃片移開,投向我。 所以,接下來兩年我要用錢。如果你還想繼續包養小保姆,請用自己的退休金。我對他道。 我離開大學四年有余,重新拾起書本并不容易。但是我的簡歷有污點,在原來的行業混不下去。創業三年又失敗,得罪了包養我的大老板。還自暴自棄回老家做了一年多的房地產銷售。我用這樣的簡歷投社招,能成功,除非HR瞎了眼。 讀研究生是我唯一可以讓人生重來的機會。我還很年輕,才二十五歲??佳杏冒肽?,讀研用兩年,重新畢業也不過二十八。我還沒有輸。 雖然父親不靠譜,母親戀愛腦,但是他們給我的智商還不錯。半年后,我順利上岸,回到校園里。只是回到校園的生活,并沒有我記憶中那么美好。 我太老了。 我有時候會聽到他們在背后笑我是大叔。 他們有的比我聰明,有的比我愚蠢,有的比我漂亮,有的比我丑陋。但是他們都比我年輕,所以他們都比我有資本。 畢業后,我去了一家私募基金做行研。干了一年多,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覺得和身邊的人格格不入。他們就像聞腥而動的魚,到處去嗅哪里有投資機會。吃飯時也喜歡聊創業板,聊新興賽道,聊下一個拐點在哪里。我聽他們侃侃而談,心想,拜托,你們就沒有自己的生活嗎?還是說你們的生活就是賺錢嗎? 我想起母親的舊情人,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開拓市場擠占對手快速更新趨利如狗嗅骨頭蠅聞蛋縫才是永恒的賺錢之道。真他媽是真理。 我在一次半導體設計行業的講座上重新碰見了他。 他來了解哪些企業值得收購兼并。我來尋找哪些企業可以投資賺錢。 他身邊跟著一個漂亮害羞的年輕人。 看上去年紀未滿二十。臉還有點嬰兒肥,透著一股青蔥、蓬勃的rou欲。 五年不見,酒色居然還沒有掏空他的身體。真不合理。 他不記得我了。 中場休息,大家去樓下自助餐廳就餐。年輕人拿披薩的時候,不小心把芝士蹭到我的袖子上。他慌慌張張,想用紙巾幫我擦干凈。我說不用麻煩,他便嬌嬌滴滴要哭。那姿態看得我頭皮發麻。大老板見到小情人這邊出事故,走過來給他打圓場。 我眉毛上有一粒痣,和我母親一樣。 或許是這一點特別,讓他在某一刻認出了我。 他說:“哎呀,你是不是那個、那個……那個什么來著?” “做線上團購的?!蔽姨嵝阉?。 “對對對?!彼α诵?,很高興想起自己曾經投資過的項目 他問我這幾年在做什么。怎么去私募了。 我都一一和他說了。 他聽到我辭掉房地產銷售的工作,破釜沉舟去考研,一陣唏噓。他現在又說我當年那個創業項目挺不錯的,只是運營沒找著路子。 不過嘛,你現在也長大了,該知道哪些項目可以做,哪些項目只是聽起來很美好。我便知道,他依舊在諷刺我。 講座結束后,他給了我一張名片,說以后想跳槽的話,可以打電話給他。 輕飄飄的承諾。 就和他當年對我說“我愛你”一樣。 不公平,真不公平! 我讀研究生,只不過比周圍的同學大了五六歲,就得忍受他們在我背后的冷嘲熱諷。他足足比我大了二十多歲,憑什么我在他面前還是低聲下氣點頭哈腰? 我不是沒有想象過我與他重逢的場景。 他以為他會驚嘆我的堅韌、自省和獨立,而我會感嘆他的衰老、滄桑和渾濁。他依舊對我念念不忘,但我的人生已經翻篇。 現實根本不是這樣! 為什么他快五十歲了,肌rou松弛滿臉皺紋性功能衰退,還有漂亮的少年投懷送抱?而我才二十九歲就要為青春流逝逐漸油膩而驚慌彷徨? 該自卑的明明是他,不是我! 想到這里,我更是對那個嬌滴滴的漂亮少年恨鐵不成鋼。 你還不到二十歲!跟著一個比自己大三十歲的男人,難道是想做他的小保姆,等他括約肌松弛時給他換成年紙尿片嗎? 小保姆。我大腦里蹦出這個詞時,我便想到了我父親。 我休年假回家,父親還在弄他的小保姆花名冊。精神倍兒棒。根本看不出他前幾年還中風癱瘓在床。 我把大老板小情人這事和他說了。他只是笑呵呵。甚是嘲諷。 我不爽,問他笑什么。 他說,兒子啊,你都快三十了,怎么脾氣還像個小孩。 我皺眉道,我沒這么覺得。我事業有成,成熟穩重。 他道,那你為什么還對他耿耿于懷呢?就算他以后中風、陽痿、漏屎,和你有什么關系呢? 我看他過得不好,我就覺得開心。我道。 你和你媽一個樣。他道。 他還真是一針見血。 又工作了三年,我終于等到了大老板主動給我打電話。 他說他們公司風投部門有個高管跳槽了,問我有沒有意愿去他那里工作。 我哼著自編的曲子,在一個下雨天去找他。 地面都是積水,行人匆匆忙忙。天,灰蒙蒙。 有個小孩撞到我的懷里。他抬起頭,眼波流轉,好像璀璨的星河。 他說了一聲對不起便走了,去躲雨了。像頭小鹿,像只精靈。 三十歲。 聽說三十歲是一道坎。 三十歲之前患得患失,三十歲之后得過且過。 三十歲之前看誰誰不服,三十歲之后比誰誰更爛。 我見到了大老板。他身邊又換了人。不那么年輕的,但還是很漂亮。 我心里有一團火。 我問他,前幾年跟在你身邊的那個小朋友呢? 他?大老板還在和我聊合同,聽到我提起他過去的小情人,愣了一下。 走啦。他說,和你當年一樣,留不下來。 我說,哪有,當年明明是您不要我。 他嗤笑一聲,道,難道不是走了之后錢沒了,才跑回來找我嗎? 聽到他愿意和我聊當年的事,我心里頭的火就噴了出來。 話是這樣的沒錯。只不過,反正您一開始就是用錢包養我,為什么后來不愿意再用錢包養我一次呢? 啪! 他把紙質合同拍到桌子上。 “那你當時就不該對我說那句話!” “……哪句話?”我不記得了。 他的臉色剎時精彩紛呈。我以為他會沖我發火,但是他忍住了。他重新整理好桌子上的合同文件,低聲對我道:“阿霄,你一直都這么任性。你明明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只給你cao過?!?/br> ……我呸。 您的屁股很矜貴嗎,cao它能延年益壽嗎? 然而,我一想到他可以不記得我,卻不能不記得我當年說的那句氣話,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大笑??裥?。 哈哈哈哈哈哈。 我辭職了。這次是主動辭的。 父親大年三十打麻將,贏了十三幺喜極生悲,腦溢血被送去醫院。在新年的炮仗聲中死了。 我按照老家的規矩,給他做了七日七夜的法事,跪得我膝蓋都麻了,嗩吶聲響得我耳朵起泡。我還要掏錢請活人吃飯,祝福父親死后在陰曹地府也能熱熱鬧鬧。 他是一個混賬父親。不知修了幾世福氣才有我這么一個好兒子為他送終。我為自己感天動地的孝心在他終于可以下葬的時候偷偷抹了幾滴眼淚。 我繼承了他的三千元退休金、花容月貌小保姆名冊和他的俱樂部管理員賬號。 他的房子送給了屁股大小保姆。 草。 我砸掉家里的所有東西,差點被小保姆送上法庭,終于在三十五歲的春天里頓悟了。 原來討好別人不能滿足。自私自利不能滿足。幸災樂禍也不能滿足。自始至終,我都將自己束縛在別人的評價里,只能看到別人眼中的自己。如果他們無視我,我就傷心得要死。 所以我才一直都那么自卑。 可是我本應該任性妄為的,本應該張揚跋扈的,本應該踐踏美、糟蹋美、摧毀美。 我創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