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最后一天
“再等最后一天?!?/br> 這話,是第六遍了。 汽車站附近的賓館一條街,最低30一宿。程帆來的時候身上有一千塊,在老家發廊給人洗一個月毛巾掙的。來回車票要五百,住宿七天二百一,余下二百九供他這幾天花銷。 今天離約定的日子已經過去六天,程帆下樓吃麻辣燙的時候給人二十,該找零十二塊,因為心里掛著許老師會不會來,結賬的時候忘記拿錢,再回來時,攤主不認了。 程帆只好抹掉臉上的吐沫星子,捏著房卡離開,他不會跟人爭辯,吵架罵臟話更不擅長。剛才那女人系著圍裙朝他揮湯勺,差點把油點子濺到他襯衫上。 襯衫這種衣裳,他是第一次穿,花了半個月工資,是給自己的十八歲成人禮物,也是來見許之遠特意買的,不值得為了那十二塊找零弄臟。 程帆沒上過學,沒幾歲時老媽被賭鬼老爹打跑了,接下來手閑要打他,家里時常沒法兒呆。他就跑到隔壁學校鍋爐房的老頭兒那里住。他第一次見許之遠就在鍋爐房。 當時許之遠正在給老頭遞煙,講程帆沒聽過的更北方一點的風土民情,腋下夾著幾本連環畫。 程帆伸著腦袋,盯著許之遠看,判斷這個外地老師來自什么地方。他覺得他好看,不是正兒八經端端正正的好看,有點懶散,袖子挽到小臂,松松的襯衫扎進腰帶里,顯得腿很長,腰身很細。 這個人跟程帆見過的所有中年發?;蛘叨d頂或者大肚子的老師都不一樣。 “小不點兒,看什么呢?”許之遠瞥見程帆偷看,沖他吹口哨。 程帆心一跳,扯了個謊,指著他腋下的連環畫說:“看……書?!?/br> “想要?從學生那繳的,送你了?!?/br> 后來每次路過鍋爐房,許之遠都能看見程帆。某個雨天,老頭沒來,許之遠帶程帆去了自己的單間。 房里有電視和DVD,以及各種程帆沒看過的碟片,許之遠摟著程帆半邊身子替他扒動畫片,離得太近,程帆心慌,隨手抓了一張,“我看這個?!?/br> “情人?”許之遠挑起嘴角笑,“可以啊你?!?/br> 電影看完了程帆才明白許之遠為什么笑。里頭少女和男人上床的情節讓他臉紅心跳,看得他尿尿的地方有點硬,不舒服,晚上睡覺,他想著許之遠夢遺了。他有點搞不清對自己的定位,為什么會把自己夢成女人? 談戀愛都是一男一女,程帆經常見學校里的教導主任抓早戀,叉著腰提著大喇叭朝每棟樓吆喝:你們搞的這一套全是小孩子過家家,幼稚得惡心人! 程帆記下了,問許之遠:“老師,多少歲說喜歡才不算過家家?” “十八?那是屁話,”許之遠也不看他,低頭翻書,“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br> 許之遠在這學校呆了半年,可程帆總覺得沒那么久。他走之前送給程帆一本書,很舊,的外文原著。 “怎么還你???”程帆捧著不可能看懂的書,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許之遠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許之遠捏捏他的臉,“再說?!本蜎]有然后了。 回賓館前,程帆又跑去小賣部借公共電話,沒通,五毛錢還是沒花出去。 賓館前臺有個吊起來的電視機,看的時候仰得人脖子酸,程帆等不來人,陪著前臺的大姐一塊看。前幾天,大姐有瓜子磕,程帆沒有。 “小弟弟,還不走?”今天這位大姐給他一把瓜子。 程帆把瓜子接在手里,“再等一天,等最后一天?!?/br> 大姐笑了,”人姑娘要是真喜歡你早就巴巴趕來了,不喜歡你再等一年也是白瞎,看你模樣還成,要不姐給你介紹一個。 “不要?!背谭氖中陌压献雍節?,電視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播的是李連杰的笑傲江湖,前天是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大前天是……想不起來了,那幾天好像沒播,在放本地新聞,大巴車掉水里了,有見義勇為的人死掉。遇難名單上沒有許之遠的名字,程帆松了一口氣。 房間的門縫又被塞小卡片了,上頭印著穿著暴露的美女,身姿妖嬈,皮膚很白,胸特別大,還有電話號碼。程帆發現印在卡片上美女好像全長著一張臉,讓人記不住五官,所以電話那頭真的會有人接聽嗎? 程帆拿房間里的座機撥了號碼,很快就通了,比撥許之遠的號碼容易。他以為從事這種工作的女人聲音會很甜美,但對方嗓子有點粗,語氣也很煩躁。 “一次一百,口活加五十?!?/br> “能聊天嗎?” “沒空兒?!?/br> 程帆想了想,“我可以給你二十塊……三十也行,就聊五分鐘行嗎?” “聊什么?” 程帆扣著床單,有點緊張,“姐,你知不知道男人會喜歡男人?” “哦,你是同志,我認識鴨,要不要給你介紹?” “不用,”程帆有點尷尬,同時松了一口氣,至少對面這位jiejie沒直接掛電話,“我在等人?!?/br> “男人?” “他是我老師,六天了,還沒來?!?/br> “呦,還是師生戀,多新鮮,人家比你大多少歲?早結婚了吧,有老婆孩子還來見你,省省吧?!?/br> 程帆沒底氣地解釋:“他說三十五歲以前不結婚?!?/br> “行了,時間到了,沒功夫聽你吐酸水?!?/br> “錢……我怎么給你?” “免了,賣rou才收錢,聊天不收錢?!?/br> 程帆其實想說句謝謝,可對面已經掛了。 睡前他把襯衫洗了,掛在空調底下吹風,已經不怎么抱希望了,估計許老師真的沒打算來。 他躺在床上,愈發覺得這賓館過于簡陋,墻很薄,隔音差,女人叫床的聲音好像跟他在同一間房里。 有點熱,他把手伸到內褲里自慰,射完了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睡得還算安穩,夢見許之遠來了,抱著自己接吻。 第七天,襯衫沒干,程帆等到下午太陽落了才出門。他們約定七天前的晚上七點在白馬廣場見面,程帆每天六點去等。 住的地方到白馬廣場要經過物流園,路上常有拉貨的大卡飛馳而過,帶起能嚼出沙土的風。闖紅燈的摩托車差點撞到程帆,男人罵罵咧咧,問他是不是找死。程帆沒說話。 白馬廣場有夜市,小吃攤亮著燈。夏天流行燒烤配扎啤,白天堆積的熱氣散了,風里摻著燒烤味。沒擺攤的地方有幾個半大孩子在練輪滑,摔屁股蹲也開心,程帆坐在沒水的噴泉邊看了一會兒,感嘆這些人的生活好豐富。 他現在有點懷疑自己找錯地方了,因為上火車之前,他很激動,特意跑去網吧搜過,叫白馬廣場的地方其實有很多。 他數燒烤攤上的椅子,單數繼續等,雙數不等。第二十一個時,有人在他肩膀上捏了一把。 “小帆?” 程帆猛一轉頭,撞見那張臉,四年了,分毫沒有變化。他鼻子特別酸,想哭,狠狠掐著手心忍才住,“老師,你怎么才來?” “記錯日子了,今天想起來過來看一眼,你怎么還沒走?” 原來只是記錯了日子?程帆眼眶疼,嗓子也疼,快忍不住了,“我怕你只是遲到,來了見不著我,還有前幾天大巴車的新聞,我還以為你出事了?!?/br> “別提了,差點出事,有個老師讓我替他去外地教研,還好沒去?!?/br> 程帆說:“你的書,還沒還?!?/br> “還留著呢,替我扔了吧,”許之遠揉揉肚子,攬著程帆的肩,“有點餓,這幾天都沒怎么吃好飯,錢包忘帶了,你請我吃吧,想吃rou?!?/br> “好?!背谭x了個燒烤攤,把回程的車票錢花了。 “老師,你看我變化大么?” 程帆不吃,看許之遠吃,視線不舍得放開。 “長高了,更好看了,就是有一點不好,還是膽小,以后見人要敢說話,受委屈了得罵回去,什么狗日的、cao你大爺這種話,沒事兒多往嘴邊掛掛?!?/br> “你知道,我……不會罵人,” “我教你啊,來,先cao大爺,罵一句我聽聽?!?/br> 程帆往旁邊坐著食客那兒瞄了一眼,轉回頭盯著烤串,拘謹地說:”cao……cao……你大爺?!?/br> 許之遠敲敲盤子:“大點聲兒?!?/br> “cao你大爺?!?/br> “再大聲!” “cao你大爺!” “哎,”許之遠拖著下巴笑,“這就對了,再橫一點更好?!?/br> 程帆也跟著笑,捂著肚子笑得快要哭出來。隔壁桌上坐的小女孩兒拿糖葫蘆串指著程帆問她mama:“這個哥哥怎么罵人?” “神經病?!迸税琢顺谭谎?。 回去的路上,程帆一直手心冒汗,好不容易逮到沒人的機會,親了許之遠一口,小聲說:“老師,我房還沒退呢?!?/br> “真要做?“許之遠問。 “要,”程帆低著頭,去勾許之遠的手指,“老師,我想你,太想你了,快活不下去了?!?/br> 今天洗澡花的時間格外久,程帆知道男人跟男人做比較麻煩,他怕許之遠會煩,于是事先做準備,出來時單穿了條內褲,問許之遠洗不洗。 “不洗,”許之遠把程帆拉到懷里親,“快十二點了,到外地幾天了沒回去,再晚了我老婆又說我不檢點?!?/br> “老婆?”程帆的腦袋嗡嗡響,“你說過你不結婚?!?/br> “那是開玩笑,怎么我說什么你都當真?”許之遠把他內褲扒了,低頭親他的小腹,“小帆,你太瘦了,以后多吃點rou?!?/br> “嗯……” 程帆有些哽咽,還好這時候許之遠已經進來一半,掉眼淚的理由可以是插得太痛。 男人跟男人zuoai,程帆最早看見,是因為許之遠跟人上床,在他們看的房間里,跟一個高三男生。有點不湊巧,程帆當時躲在衣柜里本來想嚇許之遠一跳,他隔著縫隙看見那個男生很白,很瘦,跪在床上被許之遠掐著腰插,叫聲很大。 從那時程帆就知道了同性戀,他以為許之遠在跟那男生談戀愛,酸過一段時間后,發現并不是,很多同性戀之間其實沒有戀,只是簡單地上床發泄,對象也不固定。 程帆的身體從后xue開始酥麻,他以前用手指弄自己,沒許之遠插得舒服,他想問許之遠喜歡不喜歡自己,話到嘴邊,呻吟了一聲,最后問,“老師……我里面舒服嗎?” “舒服,”許之遠低頭親他,舌頭勾得很深,喘著氣哄他,替他擦汗,“小帆,你太緊了,放松一點?!?/br> 射精時,程帆覺得自己融化了,被許之遠抱了一會兒,看見他手表上的指針已經走到十一點五十分。 “我得走了?!痹S之遠穿好衣服,拍拍手表盤。 程帆被撞得腿酸,跪在床上拉許之遠的手,“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我明天就走,以后不會再來見你了?!?/br> “聽話,”許之遠扒開他的劉海又親了一口,“老大不小了,別那么粘人?!?/br> 程帆穿好衣服送他下樓,許之遠擺擺手說不要送了,語氣有點不耐煩。 “那老師再見?!背谭钆滤麩?。 許之遠笑了,“你剛說過以后不見了?!?/br> “那不見了,你走吧?!?/br> 等許之遠徹底消失了程默才想起來追,跑出很遠的路,但沒找到,他有點呆滯,好像被人從身體里抽走了賴以活命的東西。 “是不是死媽了,長沒長眼,走快點不會???”有個騎摩托車的男人摁著喇叭破口大罵。 程帆攥著拳頭,轉頭盯住他,目光無端陰狠,抬腳在車頭上踹了一腳,“cao你大爺,你再罵一句試試看!” 他以為要打一架,挨人暴揍,可那男人沒再吱聲,扶著車走了。 “mama,你看,”小女孩指著程帆,“剛剛一個人吃燒烤罵人傻笑的哥哥又想打人了?!?/br> 愣了幾秒,程帆才意識到不對勁,“一個人?”他跑過去拽住小女孩的胳膊,眼睛一瞬間變得通紅,“你說我是一個人?!” 小女孩嚇哭了。 “不可能,明明是兩個人!” 女人把女兒抱起來,瞪了程帆一眼,撒腿跑了,呵斥女兒:“以后不準跟神經病講話!” 騙子?程帆蹲在地上,咧著嘴笑,有點像瘋子。 綠燈還沒亮,他被一群人推著過馬路,物流園方向來的貨車亮著遠光燈,鳴笛聲很長,人群四散,爭著跑去對面。 他失聰了,世界忽然變得安靜,不用再往哪里去,光是奔向自己的,很迷人,不需要挪腳,再有兩秒,就是許之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