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刺猬
又一次,沈清和在布莊偶遇了白管事。白管事主要是外出跑動的活計,當然在這里出現也屬平常,但沈清和就是偶爾來,每一次都能遇上就太奇怪了,簡直像有人刻意把行蹤透露給他一樣。 沈清和看了一眼旁邊的沈二叔,沈二叔笑瞇瞇地道:“剛好白管事也在這,剩下的讓他給你說吧?!?/br> 白管事早就等在旁邊,等沈清和點頭后急忙就湊過來,“東家,那咱們邊走邊說?” “好?!?/br> 布莊新進的料子都放在最里邊的大屋子里,他們一齊走過去,白管事邊走邊向沈清和介紹,沈清和只是偶爾插兩句話,其余時候都是白管事的獨角戲。 到了放布料的地方,沈清和照例是要都拿下來看看,白管事亦步亦趨的跟在旁邊。沈清和只當沒這個人,自己做自己的事。等他要抽出最高處的那匹錦緞時,發現夠不到,剛要叫桐枝,但桐枝不知什么時候也不見了。 沈清和覺得奇怪,就要出門去找,白管事這時候過來正好擋住去路。他掂著腳,抬起手臂,越過沈清和的頭頂,瘦高的影子罩在沈清和身上。 “是這個嗎?”白管事取下錦緞,遞給沈清和,低聲道:“清和?!?/br> 沈清和眼皮跳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抬手去接,“是,有勞?!?/br> 但是白管事卻不松開,拿著布匹的手青筋凸起,是使了很大力氣的。沈清和抬眼看他,才發現他表情僵硬,眼睛里全是血絲,直愣愣地盯著沈清和。他彎腰靠近,帶著希冀地問道:“清和,你和鐘二少爺過得好嗎?” 沈清和松開布匹,但并沒有躲避,直視著他道:“尚可?!?/br> “白、管、事,”沈清和刻意加重字音,“你逾矩了?!?/br> 沈清和說完就要繞過他離開,白管事有一瞬間的怔愣,但下一刻就狠狠抓住沈清和的手腕。他好像有些著魔,眼神無距,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知道你過得不好?!?/br> 沈清和掙了掙,發現動不了,男子和哥兒到底還是有力量上差距,白管事看著不怎么強壯,但手上力氣毫不保留,死死把沈清和箍在原地。 “你是逼不得已的,對不對?” “當初,當初就差一點兒,我就娶到你了?!?/br> “要不是鐘瑞,你就是我的了……” “鐘瑞如今在牢里,你不要再去看他了,你可以離開他,然后我們……” 白管事突然不說話了,因為沈清和正用發簪頂著他的喉嚨,甚至已經刺破一點皮,再深入一分就要見血。 白管事感受到喉嚨上的危險,一哆嗦從不正常地狀態里清醒過來。他看到沈清和面上無太多表情,那道疤像裂痕一樣橫在臉上。 沈清和冷漠地看著他,他甚至可以從沈清和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恐懼的模樣。 “你似乎記性不好,把自己的癡想當了真?!?/br> “我以前不稀罕管你們那點兒小心思,但現在看來是我處理不當?!?/br> “去賬房領這個月的工錢,以后不用來了?!?/br> 白管事額頭上流下一滴冷汗,動也不敢動地盯著那根簪子,只敢支吾地答應。沈清和松開力道,把手抽出來,攥著簪子離開了房間。而白管事則渾身癱軟地坐在地上,兩手摸著脖子粗聲喘氣。 沈清和出門后板著臉一直往前走,直到桐枝叫住他。他看到桐枝從遠處跑過來,懷里抱著一堆東西,氣喘吁吁的。 “去哪了?” “二老爺把我叫住,說這些東西是少爺要用的,一定要我去拿。我看離著不遠就去了,結果那個伙計翻找了半天?!蓖┲呎f邊扶著那堆東西,“我怕趕不上少爺就要走,他們還一直攔著,過了一會兒才找齊,出來后果然找不到您了?!?/br> “二老爺?!鄙蚯搴吐犕挈c點頭,接著向前走,桐枝只能踉蹌地跟著。 這樣一直走到大廳,沈二叔正在翻看什么,看到沈清和過來,笑著招呼道:“料子都看完了?” “看了,這一批都不錯?!?/br> “白管事和我說您身體不適,以后這批料子都是他負責跟我核對是嗎?” 沈二叔驚訝地看了后邊一眼,很意外的樣子,但想了想慢慢道:“對……老毛病了,怕誤了事?!?/br> “好?!?/br> 沈清和走過去,站到沈二叔對面,道:“那您就回家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吧,這邊事兒不用cao心了?!?/br> “倉庫鑰匙交給薛掌柜就行?!?/br> 沈二叔突然有些摸不著頭腦,遲疑道:“清和,這……” “您只管休息就是,辛苦這么多年了,也該歇歇,回家我也會和母親說一聲的?!?/br> 前面那句還可以理解為養病,但后面明顯就是趕人了。沈二叔發現自己預計錯了情況,開始嚴肅起來,“沈清和,你這是什么意思?” 沈清和仍看著他,并不退步。沈二叔沉聲道:“有事你可以直接說出來,都是一家人,何必弄得這樣難看?!?/br> “這些年您瞞著我的事情還少么,白管事就在后邊呢,要揪過來問問嗎?” 沈清和猜出他和白管事的心思并不意外,但就這樣突然撕破臉皮是沈二叔想不到的,他掩住臉上的慌亂,低聲道:“我也都是為了你打算,鐘二要是不行了,你也有個依靠?!?/br> 沈清和看他道貌岸然的樣子差點笑出來,自己和鐘瑞那天的事知道的不超過五個人,給已有家室的人找依靠,虧他說得出口。 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自己成親前就偷著“布置”,成親后“醉酒”告訴鐘瑞,這次抓到空隙又來“打算”,到底為了什么這不是一目了然嗎。 “有勞,不需要?!?/br> “您如果真的顧及‘一家人’的面子,就盡快移交一下手里的事,這樣就不會弄得難看了?!?/br> “布莊的虧空,真當我看不出來嗎?” 沈清和說完就帶著桐枝向外走,根本不屑于和沈二叔耍嘴皮功夫。 而后者則氣得大吼,“沈清和!你這樣不講情面,就是孤家寡人的命!根本不會有人要你!不看看自己樣子就挑三挑四!狗屁的鐘二你也拿來當寶貝,以為有了靠山嗎!他也根本不稀罕你!你早晚還得回沈家,當初要不是倚仗我,你哪來的當家的位置!” 沈二叔在后面不顧形象,越吼越過分。桐枝氣得擼袖子要沖過去,卻被沈清和攔住了,他面上毫無波動,好像根本沒聽到那些刺耳的話一樣。 “走吧,不值得費力氣?!?/br> 這些話算不得什么,這些年他聽得多了,更難聽得還有。若每次都要生氣那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進了馬車,桐枝擔心地看著沈清和,問道:“少爺,您要不好好休息一下吧?晚上……” “沒關系,照常就行?!鄙蚯搴椭劳┲σf什么,無非是晚上給鐘瑞送飯的事。牢里也供三餐,但像鐘瑞這種少爺根本吃不慣,所以家里邊都是按時送的,一般晚上這頓都是沈清和親自過去,也順便和他說說進展,給他安安心。 馬車行進時不小心輾過一顆石子,沈清和身形不穩,扶了一下車框。也是這時候他才發現手里還握著那支簪子,也是這時候才感覺到手腕上的疼痛。 沈清和把簪子遞給桐枝,說道:“這個不要了?!?/br> 桐枝接過來,越發覺得蹊蹺,忍不住發問:“少爺,之前在后邊……” “沒什么?!鄙蚯搴筒粍勇暽乩咝渥由w住傷痕,他想這種事其實不算什么,也不值得特地和誰去說,只是讓他們平白跟著擔心罷了。他刻意不去回想那個角落,不去想那只鉗住自己的手,不去想若是白管事再膽子大一些后面會發生什么。 沈清和沒有可以害怕的時間,他就像每次危險解決后那樣安慰、甚至欺騙自己。既然沒事,既然已經處理好了,那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吧。至少沈清和是這么想的。 但是鐘瑞就不。 他打出生就順風順水,向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直來直往從不顧慮后果,更不會有什么細膩心思。 此時,他便揪著沈清和的袖子,一把捋上去,露出那個已經青紫的手印。 他沉聲問道:“怎么弄得?” 沈清和脫身不得,他掙不開白管事,更逞論這個力氣還要大的鐘瑞。但鐘瑞還算體貼,只是拽著袖子,不至于讓他的手腕接著受傷。 沈清和索性不理這茬,用另一只手把飯擺出來道:“吃飯吧?!?/br> 鐘瑞看他油鹽不進更生氣了,忍不住把人拉近,大聲道:“我在問你,這個怎么弄得!” “與你無關?!?/br> “怎么就與我無關!” “你!” “我什么我!別跟我提其他的,你現在還是我鐘家的人,我就有資格問!” 沈清和力氣不如他大,嗓門也不如他高,甚至還占著點兒理虧。掙了掙也是徒勞,鐘瑞攥得緊緊的,一副問不出來誓不罷休的樣子。沈清和既生氣又委屈,僵持了一會兒,破罐破摔,直接就要把外衫脫了。 鐘瑞被這壁虎斷尾的舉動氣笑了,連忙松開袖子,又拽著衣襟不讓他脫,天越來越涼,沈清和又一向怕冷,凍著可不是好玩的。 這下他們兩個靠得又近了些,鐘瑞握著沈清和肩膀不讓他躲,沈清和也不再費力氣,把頭扭到一邊生悶氣。 鐘瑞盯了一會兒,笑道:“沈清和,你是屬刺猬的嗎?” “看著挺橫,逮誰扎誰,其實膽小的很,一有風吹草動就把自己團起來?!?/br> “是不是?我看著挺像?!?/br> 鐘瑞興起,他從小就愛欺負人玩,牢里本來就無聊,這回被他逮到沈清和的軟處樂個沒完,招人嫌地在那貧。 沈清和實在沒辦法了,他從來也沒跟這種人打過交道,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以后不給你送飯了?!?/br> 這話委委屈屈的,聽著實在沒什么殺傷力,但對鐘瑞卻很管用。 “……那我以后吃什么?!?/br> “隨便?!?/br> “別啊,那我就餓死了。牢里的飯太難吃了,扔給狗,狗都要生氣?!?/br> “那就餓死吧?!鄙蚯搴唾€氣地說。 鐘瑞蹲下一點兒看著沈清和的眼睛,嚴肅道:“我明白了,你這是要謀殺親夫,方便改嫁是不是?” 沈清和瞪著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可以不看自己的處境,就把生死隨口掛在嘴邊玩笑。沈清和解決問題一向是先用腦子,但此時也顧不上了。他氣得一拳打在鐘瑞胸口,雖然他自認已經很用力,但對打架當飯吃的鐘瑞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 鐘瑞看沈清和生氣越看越好玩,口中哎呦呦地夸張喊著,“唉喲,這是等不及了,好一下把我打死,咳咳,帶著我兒子改嫁,還要讓他喊別人后爹!” 沈清和沒看過他這種無賴樣子,混賬話張口就來,待要辯駁不知從何說起,走又走不開,又氣又急,眼睛都紅了。 “你!你……” 鐘瑞一看玩大了趕忙地哄,不顧掙扎硬過去抱著人家,兩手在后背亂搓一通,哄小孩兒似的給他順氣。 “不氣不氣不氣,我說著玩的咱倆還沒生小孩兒呢……” “你放開我!” “好清和,大人有大量,我沒過腦子胡說的,你不生氣了我再放開?!?/br> “我不生氣了!” “嘖,我不信,你肯定還生氣,你明天就不給我送飯了?!?/br> “你……” “真不生氣了?那明天你還給我送飯嗎?” 沈清和努力呼吸幾下,擠出一個字,“……送?!?/br> 鐘瑞稍稍松開,偷看過去,沈清和不再是之前那副不問世事馬上成仙的樣兒,而是氣鼓鼓的,恨不能咬自己一口。 鐘瑞被瞪著沒敢笑,而是咬著嘴唇努力憋回去。他伸手小心地給沈清和撥了撥頭發道:“等我出去的,那些欺負你的東西一個都跑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