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推著陳辭的輪椅站在窗邊，低低地說：“下雪了啊?！?/br>
    陳辭抬起頭靠在方清的肚子上，蒼白的臉上勾出一絲笑，“陪我出去走走吧，好嗎？”

    方清低下頭，看著他一如十多年前澄澈又溫柔的眼睛，似是有什么預感，兩人對視了一小會，方清彎下腰吻了吻陳辭的唇，笑著說，“好?！?/br>
    方清將兩人穿戴好，把陳辭推到玄關處，自己又進了臥室，抽出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拿出最里面貼著空白貼紙的藥瓶和旁邊放著的一張寫了字的紙放進口袋。方清隔著口袋摸了摸藥瓶，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走到陳辭后面，輕快的說：“走吧，看雪咯！”

    走在路上，方清恍惚的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

    還是在大學的籃球場上，他看見在觀眾席給運動員遞水的陳辭，整個人都仿佛是由溫柔組成的，溫柔的動作，溫柔的眼神，溫柔的語氣；一眼就淪陷，難以自拔。方清太渴望他的溫柔了，陳辭實在太溫柔，就連兩人剛熟悉之后自己將他下藥囚禁在家里，把他用鎖鏈拷在床上，他也未曾生過氣；自己實在貪婪，得寸進尺的提出談戀愛的要求，自己真的好愛他啊，意料之外的，陳辭居然答應了。

    欣喜若狂。

    但是兩個人在一起之后，方清總是害怕自己之前做過的事被陳辭記恨在心，怕陳辭只是在報復自己，每天都在患得患失。時間長了，陳辭沒有提出過分手，反而給予他更多的安全感來安慰他。那時候，方清覺得陳辭就是溫柔本身。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十多年都過去了。方清天真地認為他們可以白頭偕老?？墒翘觳槐M如人意，半年前，陳辭被檢測出胃癌，中晚期。

    陳辭拒絕了化療，氣氛低沉了一路。進門的時候，陳辭抱著方清，低頭看著他，還是那個溫柔的樣子，溫柔的笑著開口：“清清會陪著我吧？”

    “我當然會?！狈角鍥]有任何猶豫，湊上去親吻他的唇角。他想，如果這就是陳辭對他的報復的話，他甘之如飴。

    “清清，”陳辭坐在輪椅開口，他的聲音輕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了一樣?！拔蚁敫嬖V你一個小秘密?！?/br>
    方清垂下眼睫，“好啊?！?/br>
    他將輪椅推到路邊不起眼的角落里，把輪子鎖上，繞到陳辭面前蹲下，拍了拍落在小毯子上落下的雪，趴到陳辭的腿上仰著頭看著他。

    陳辭抬起手，把手套脫下摸著方清的臉。他有點疼，手已經分不清是冷的還是疼的微微地發著抖，但他還是溫溫柔柔的開口，“清清一定不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了吧?！睕]等方清回應，他繼續說著，“我現在都還記得清清小時候被人領養時候高興得要命的樣子呢，后來我才知道你過得不怎么樣?！?/br>
    方清驚訝地看著他，剛要說點什么。

    陳辭用大拇指按住了他的唇，避開方清的視線，低低的說著，“清清讓我說完好不好？”

    方清愣愣地點頭，把他的手捂在掌心，用唇輕輕的吻住陳辭的指節。

    “我也沒想到你會在大學才看見我，長大之后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有點太突然，我還沒來得及準備點什么?！标愞o似是有點無奈也好像有點累了，嘆了口氣，又笑了起來，“不過我的清清真的沒讓我失望，不然當初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你告白才能顯得我對你真的很重視?！?/br>
    陳辭轉了下視線，直視著方清，“清清會討厭我嗎？”

    方清呆楞著，陳辭的語氣依舊溫柔，“你看到的溫柔，其實都只是讓你自投羅網的假象而已，”他又問了一遍，“清清會討厭我嗎？”

    方清將他的手握緊在手心，迎著他溫柔的目光，語氣不重但卻堅定，“不會，我很榮幸?！?/br>
    陳辭很開心，笑的難得有些孩子氣。他低著頭看著方清，“清清，我好卑鄙啊?！?/br>
    陳辭想到兩人一起在孤兒院的時候，明明比自己大，明明比自己多來到孤兒院幾年，為什么可以那么天真那么傻，和誰都可以玩得很好，還天天都盼著有新的爸爸mama。至少自己從來沒期盼過。

    直到有一天，真的有新的爸爸mama領養了方清，陳辭不可置信，為什么唯一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也會離開自己。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恨把方清帶走的人，他還委屈的想，為什么方清會答應他們離開。

    長大后他才明白，原來真的有人想有一個家，想有一個人關心自己。方清好像是他的一個執念，他真的想和方清在一起，方清那么乖，那么貼心，那么可愛，小時候都可以照顧他，為什么長大了不能照顧他呢？后來他在院長那里打聽到方清的父母領養了方清沒幾年之后有了孩子，就由著他自生自滅了。那時他的心里幾乎是扭曲的想著，清清的父母對他不好，是不是自己對他好，自己就可以被清清關心了，是不是就能和清清在一起了。

    他猜，清清一定渴望著溫柔，于是他努力的變的溫柔，對所有人都溫和，為了兩人見面的時候不暴露自己卑鄙的一面。但是他沒想到兩人的見面實在倉促，更沒想到自己的清清之后會將自己關在家里。天知道他睜眼看見清清在床邊癡迷的望著自己的時候有多激動，險些穩不住自己溫柔的表面，可惜他只能裝作茫然地詢問著自己的處境。

    后來啊，他理所當然的接受了方清談戀愛的要求，他為方清患得患失的感覺而高興。每當看著方清不安的試探著自己的時候，他心里扭曲的高興，清清好愛我啊，我也好愛他。陳辭像個獵人一樣把握著時機，方清的不安快要達到臨界點的時候，他就恰到好處的裝作才發現的樣子，給方清想要的安全感。陳辭享受著將方清的情緒捏在手心里的感覺，也享受著方清只在乎自己的事實。

    他的方案很成功，他的溫柔被他煉成了一座城堡牢籠，方清享受著他的溫柔，也不愿意離開他的溫柔。

    方清永遠也不會知道，陳辭對別人的溫柔都是裝出來的，只有對方清，才是無底線的包容。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十多年都過去了。陳辭也天真地認為他們可以白頭偕老?？墒翘觳槐M如人意，胃癌中晚期，他不想化療，說真的，他一點都不想在方清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狽不堪，他寧愿死。思考了一路，他很貪婪，他偏執地想，清清既然這么愛自己，清清一定陪著我的，反正也沒有別的人比我對他更溫柔了，清清一定不會拒絕自己的。

    陳辭不敢說出這些，即使在彌留之際。他實在害怕，半輩子的溫柔人設在最后一刻崩塌，清清就不想陪著他了。

    陳辭的臉色突然有些紅潤，他把手從方清的手心里抽出，展開雙臂，笑著說：“清清，抱我一下好不好？”

    方清心里擰著勁的酸，強忍著自己的眼淚，擠出一抹笑，“好啊…”他站起身，彎著腰，把自己嵌入陳辭的懷抱，死死地摟住陳辭的脖子，眼淚順著臉頰斷了串的滑下。

    “清清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嗯？”陳辭仰著頭，下巴墊在方清肩窩的衣服上?！拔覀冞€有下輩子，是嗎？”

    方清靠在他的頸側努力忍住哽咽，說：“你不是無神論者嗎？”

    陳辭還是溫溫柔柔，“就算我是無神論者，我也希望我的下輩子還能和清清在一起?！?/br>
    方清嗓音喑啞，“那我們拉鉤好不好？”

    陳辭沒有回答，輕輕的說，“清清，我有點累了，你給我一個親親好嗎？”

    方清立刻抬頭湊近他的臉，滿臉的淚水，唇輕點在陳辭蒼白又冰涼的唇上。

    陳辭伸出舌尖在方清溫暖的口腔里轉了一圈，舔了一下方清的舌尖，戀戀不舍，淺嘗輒止?！扒迩?，我不想坐輪椅了。我想抱著你?！?/br>
    方清輕輕的應了一聲，扶著他慢慢的坐在墻角，自己坐在他的兩腿中間，后背靠著陳辭的胸口，拉著陳辭的手環住自己。

    陳辭靠在方清的肩頭，他的視線已經有點模糊了，但他還是盡力的說著，“清清，清清會陪著我的吧？”

    方清死死地握緊他冰涼的手，“會的，我會的?！?/br>
    陳辭無力的靠在方清和墻角之間，“清清，清清原諒我好不好？”

    原諒他的自私，他真的不想放手，他自私的不想有人代替自己陪在方清身邊。他卑鄙、自私又貪婪，騙了清清愛上自己，又騙了清清一輩子。

    “清清，你看，咱們兩個…也算是白頭偕老了呢?！?/br>
    “清清，原諒我好嗎？清清，你千萬不要忘了我，下輩子還要見呢…”陳辭的聲音越來越小，“清清，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

    方清幾乎失聲，他盡力的出聲回應陳辭，“….我也愛你，我愛你…”

    陳辭模模糊糊的笑了笑，方清集中注意力才聽清他說的話，“清清，下輩子見，原諒我…清清…”

    方清感覺到手中一沉，冰涼的手不再具有回握的能力了。他的心跌到谷底，輕輕的閉上了眼睛，將陳辭的手輕輕的搭在自己的腿上，摸出衣服兜里的藥瓶和紙。

    他將紙別在了扣子上，打開藥瓶，倒出里面攢著的安眠藥，一顆顆咽下。將藥瓶丟到地上，重新握緊陳辭的手，回頭看了看陳辭，用臉迷戀的蹭了蹭陳辭的臉。

    他心想，我有什么好原諒你的，你從來都沒犯錯。

    他閉上眼睛，靠在陳辭身上。

    下輩子見，我的愛人。

    ?

    ?

    微風輕輕拂過，紙被掀開。

    上面用兩種語言寫了一句話：

    請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Please　let　us　be　together　forever.

    ?

    初雪洋洋灑灑的覆蓋了世界，也將兩人在角落的愛情隱藏。

    霜雪落滿頭，也算到白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