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宋先生
這天晚上,程見凌睡到了半夜起來上廁所,再回到床上時聽見了關望粗重的呼吸聲,像在遇險奔逃時那樣慌張而恐懼。他伸手往關望的額頭一探,摸到了滿手的汗水。他知道他又做噩夢了。 年少時的經歷至今仍給關望留下了深刻的陰影,雖然他嘴上從不提起,但這片濃黑的陰影常常驟不及防地投進他的夢。 這是關望罕有的會展露脆弱的時刻。 程見凌從床頭柜子上抽了張紙巾,輕輕把關望額頭的汗水擦掉了。他在關望身邊躺下,把他攬到了自己懷里來。噩夢中的關望并不安分,程見凌的動作似乎令他察覺到了危險,他在他的懷里小幅地掙扎起來,難耐地鎖緊了眉頭。 程見凌抱住了他的后腦,溫聲安撫道:“哥,是我?!标P望扭動著身體企圖掙脫,喉嚨里發出模糊而不安的哼聲。程見凌吻在他的額頭上,又伸出一只手去輕輕拍他的后背,反復地說著:“別怕,是我?!?/br> 關望的臉深深埋在程見凌的胸口,弟弟身上的熟悉氣味似乎終于驅散了他夢中的恐懼,讓他得到來之不易的安全感。他逐漸安定下來,呼吸也慢慢變得平緩,雙手抱緊了程見凌的腰,以一個極其依賴的姿勢靠在他的懷中。 程見凌也終于放下心來,摟著他再次睡去。 暑假結束,程見凌要回到學校去了。研二的集中課程已經很少,主要是跟著導師做項目,除了畫圖,還需要常去實地踏勘,還得出差,算起來其實比研一要忙碌得多,唯一的好處是基本告別了準時上課答到的日子,在時間的安排上可以自由一些。 和哥哥的同居生活就要結束,程見凌在返校前自然是萬分不舍。他拖拖拉拉地收拾東西,一件T恤疊了一半又扔到了旁邊,郁悶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看著關望說:“我走了你怎么辦?” 關望拿起那件T恤幫他疊好,裝進袋子里,好笑道:“怎么還替我cao心起來了,我比你會照顧自己?!?/br> “那你半夜要是又做噩夢怎么辦?” “做完醒來就好了?!?/br> 程見凌嘟囔道:“說得輕巧,每次都難受得像受刑一樣,還要嚇出一身冷汗?!?/br> 關望不甚在意道:“也沒什么,習慣了?!?/br> 程見凌聽得心里不是滋味,把頭靠在他的后背上,說:“我平時有空就回來,晚上陪你一起睡,一直到你再也不做噩夢?!?/br> 關望微笑著把手心貼到他的后腦上:“嗯?!?/br> “對了?!背桃娏栌謫?,“星期六晚上跟宋引章是約在哪兒來著?” “澄江府飯店,我訂了個小包廂。到時候我到學校接你過去?!?/br> “行?!背桃娏柙陉P望側臉上親了一口。 轉眼到了周六,兄弟二人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到達了飯店。在等待宋引章時,程見凌顯而易見的有些興奮,他對母親曾經的戀人有著許多想象:“你說那個宋引章會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朋友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帥大叔,又在出版社做總編,聽起來挺有文化的,應該是那種風度翩翩的文人吧?會不會還穿著一身唐裝,手里拿把扇子搖啊搖的?” 關望笑道:“那是說書的吧?!?/br> “既然他當年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那肯定是個很出色的人。你說他會不會直到現在還對mama念念不忘?” 關望道:“等會兒見了他就知道了?!?/br> 七點鐘過了一點,包廂的門終于被推開了。來者是個眉目英朗的中年男子,身形挺拔高挑,穿一件長袖的白襯衣,袖子挽到了手肘處,整個人看起來斯文儒雅。宋引章看見坐在桌前的兄弟二人,朝他們溫和地笑了一下,抱歉道:“不好意思,剛才過來時路上堵車,來遲了?!彼念^上已有零星的白發,笑起來時眼角布滿細紋,已經不年輕了,但仍能看出幾分當年的豐神俊朗。 “宋先生?!毙值軅z一起站起來向他打招呼。程見凌說:“沒事,這個時候路上確實有點堵?!?/br> 關望說道:“請坐吧,我讓他們上菜?!?/br> 宋引章聽出了關望的聲音,道:“你就是關望吧?!?/br> 程見凌替關望答道:“對,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叫程見凌?!?/br> 宋引章在聽見他的名字時,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然后微笑著在兄弟二人的對面坐了下來,道:“那天接到電話時確實很意外,都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采凌的孩子會突然找上我。她那些年過得還好嗎?” 程見凌側過頭去看了關望一眼,遲疑著是不是該如實回答,而關望直白地就告訴了他:“不好?!?/br> 宋引章的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問:“她是生了什么病嗎?” “肺結核,那邊醫療條件不好,沒救過來?!?/br> “那邊?”宋引章聽得愈發困惑,“她后來去了哪里?” 關望不打算細說母親的經歷,給宋引章面前的茶杯倒滿了茶,轉移話題道:“宋先生這些年應該過得不錯吧,如今事業有成,家庭應該也很美滿?!?/br> 宋引章本想繼續問清關采凌的事,但見關望刻意地避而不談,也不好再追問了。他喝了口茶,說:“還可以,有一個女兒,去年剛上大學?!?/br> 程見凌暗暗算了下時間,當初宋引章跟母親分開之后,又過了好幾年才和別人結婚,不知是不是因為舊情難忘。母親在出國前的那些痛苦遭遇,他是否也知情呢? “宋先生說說我mama吧?!背桃娏璧?,“我們希望能多了解一點她年輕時候的事?!?/br> “她沒跟你們說過嗎?”宋引章笑道,“我還以為她多少也會跟孩子講講自己當年的風光,畢竟她可不像那么謙虛低調的人?!?/br> 宋引章看見對面的兄弟倆都是一臉愿聞其詳的表情,便回憶道:“采凌是我同系的學妹,比我低一個年級,那年剛開學就聽說大一新來了個不好惹的漂亮學妹。后來不久就是學校的辯論賽,采凌在辯論賽里一戰成名。她人長得標致,頭腦又好,在學校里非常受歡迎,追她的男生從食堂排到了校門口,但她心氣高,看也不看他們一眼?!?/br> “我和她是在大學的詩社里認識的,那時候詩社有個學妹跟她是好朋友,有幾次活動就拉了她一起來。采凌的文章寫得漂亮,也會寫詩,當時我負責出社刊,經常找她約稿,一來二去的就熟起來了,后來我們互相欣賞,慢慢地就交了心?!?/br> 宋引章手里摩挲著瓷白的茶杯,在說起當年時不自覺流露出懷念的神色。 程見凌說道:“mama在那么多追求者里唯獨看中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定也很優秀?!?/br> 宋引章笑了笑:“優秀不頂用,那個時候太年輕了,脾氣比牛還倔,誰也不肯讓著誰,三天兩頭吵架,結果我還總吵不過她?!彼氲拖骂^,語氣里帶著對過往的眷戀:“不過回想起來還是很快樂的,后來再也沒有那么快樂的時候了?!?/br> 服務員陸續把點好的菜送了上來,關望招呼道:“宋先生看看菜合不合口味,邊吃邊聊?!?/br> 程見凌給三個人都盛了湯,宋引章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采凌的脾氣直,又愛爭強好勝,說話總是不饒人,有時候我也忍不了。后來我們要談婚論嫁了,她帶我見了未來的岳母大人,我這才知道她為什么是這種性格?!?/br> 宋引章笑著搖頭:“真是母女連心,連脾氣都一模一樣。你們外婆當年是檢察院的領導,看起來就特別威嚴,第一次見我時跟審犯人一樣把我祖宗三代都問了個遍,當時面對她的那種緊張的感覺我現在都還記得?!?/br> 關望想起那位只在檔案上看到過的外婆,腦海中對她有了更為具象的想象。 “對了,你們的外婆——阿姨她還健在嗎?” 程見凌搖了搖頭。 宋引章有些悵然,與年輕時代那段最美好的戀愛有關的故人都已經全部逝去了。他道:“這些年里再也沒有過采凌的消息,每次同學聚會都不見她來,也沒人能聯系上她,她后來到底是去了哪里?” “去了泰國?!标P望答道。 “是去當駐外記者?” “不是,當了老師?!?/br> “怎么會跑那么遠去當老師?”宋引章不可置信道,“你們都是程老板的兒子吧?她給程老板生了兩個兒子,就算不能嫁給他,至少也一輩子都衣食無憂了,怎么還去了一個連肺結核都治不好的地方當老師?” 關望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你知道當年的事?!?/br> 程見凌也問:“當年是爸爸——”他頓了頓又改口道:“是程晉合逼你們分手的嗎?” “逼我?程老板有什么必要逼我?!彼我螺p笑道,“他只需要把自己的權勢和財富擺在那里,就能把采凌吸引到他懷里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