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望回到酒店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六月份入了夏，天氣漸漸變得炎熱，晚上的風也并不清涼，吹在身上有些粘膩。

    關望進屋后癱在沙發上，胸口難受得厲害，那里被痛楚和仇恨填滿，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想像以前那樣看看項鏈吊墜里的照片，多少能平復一下心情，又想起那條項鏈已經給了程見凌了。

    見凌，他的弟弟。從生日的第二天過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聯系了。今天從陸近春那里知道的事情，要告訴他嗎？要讓他知道那個道貌岸然的父親其實是個禽獸不如的人渣，拉著他一起復仇嗎？

    陸近春說，那會賠上前途甚至性命。

    關望不希望程見凌會遭遇任何未知的風險，更重要的是，他希望程見凌可以只做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永遠不要卷入仇恨的旋渦，手上不要染到一滴血。

    程見凌應該擁有清清白白的、干干凈凈的人生，那種關望一直期望擁有而卻不能擁有的人生。

    所有污臟的事情只能由自己來做，反正他也早就不是一個好人了，只希望不要玷污程見凌純善的本心。

    他想要程晉合死，甚至不止如此。程晉合那一條爛命根本無法抵銷母親和外婆所受到的傷害。他發誓要用他的血來告慰她們的冤屈。

    然后呢？

    自己會入獄或者死去嗎？程見凌要怎樣面對自己的哥哥殺了自己的父親？

    要殺死程晉合并不難，關望明天就可以回家去，趁他在兒子面前卸下防備時一把將他的脖子扭斷，可以在他的臥室、書房或者衛生間里。這種事情關望不會失手，但這顯然是最愚蠢的方法。

    他突然想到了上回舅爺送給自己的那把槍。那是一把空槍，而佟先明告訴他，那取決于他想不想往里面裝上子彈。

    子彈從哪里來，又要射向何處，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需要舅爺的子彈，而舅爺剛好需要他這把瞄準程晉合的槍。

    這時候是不是應該先去找佟先明？可他想起自己并沒有留過佟先明的聯系方式。

    算了，一切等明天再說吧。關望頭疼欲裂，閉起了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關望突然接到徐穗打來的電話。他看著屏幕來電顯示的那兩個字，心里涌上深深的厭惡，但還是克制住情緒，接通了電話：“喂?！?/br>
    徐穗說道：“關望，最近很忙嗎？”

    “有一點?！?/br>
    “你和見凌都好久沒有回家了。明天晚上一定要抽空回來吃晚飯喔?！?/br>
    “明天晚上有什么事嗎？”

    那頭徐穗笑道：“你哥哥再過不久就要訂婚了，明天你未來的嫂子會到家里來，大家一起吃個飯，互相見見面。舅爺他們一家也會來。如果你有事情盡量推一推，千萬不要缺席了?！?/br>
    關望沉吟片刻：“知道了?！?/br>
    明天回家要見到那個惡父，也會見到舅爺一家人，還有……程見凌。

    關望輕輕嘆了口氣。從那天早晨分開直到現在，他依然沒有想好應該怎樣面對這個弟弟。

    喜歡程見凌嗎？當然喜歡。他無法否認，這種喜歡也許已經有一點點偏離了親情，但他不可能為了那點稍微越界的心動就真的對程見凌的感情有所回應。他始終記得自己的身份——一個哥哥。親兄弟之間互相愛慕有違人倫，程見凌也許只是一時糊涂，自己作為哥哥若是拋卻理智和他一起深陷，是更不可原諒的事。

    是該直白地拒絕，還是要裝傻？他真不愿意看到程見凌傷心。

    關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xue，擺在眼前的每一件都是讓他頭疼的事。

    第二天，關望遲遲才回到家里，其他的人早已經到齊了。

    程堯松與未婚妻自然是今天的主角。未來的嫂子名叫林卓爾，雖然相貌平平，但談吐優雅，溫婉大方，一看便是出身良好的閨秀。畢竟能做金河繼承人之妻的也不會是普通人家的女孩，連帶程晉合夫婦在內的所有人都對她十分客氣。

    令關望有些意外的是，舅爺今晚并沒有來，來的是他的妻子與兩個孩子。

    何至延和佟先明也算是熟悉了，不過舅奶奶關望還是第一次見到。舅奶奶名叫陸秀瑩，是個雍容慈祥的婦人。她看見關望進家便笑著招呼道：“這就是那個前不久剛回來的孩子吧？過來讓我好好看看?！?/br>
    關望走到她身邊，禮貌地叫了聲：“舅奶奶?！?/br>
    陸秀瑩細細端詳關望的臉，笑道：“果然是雙胞胎，真像，真像！”又轉頭去招呼程見凌：“見凌也過來?！?/br>
    程見凌往那邊看去，視線不小心和關望的撞上了，立刻局促地轉開眼睛。他動了動腿，遲疑著沒從沙發上起身。

    “過來呀?！标懶悻摯叩?，“兄弟倆長得這么像，讓我仔細瞧瞧，好好比較比較?！?/br>
    佟先明一手托著臉，似笑非笑地盯著關望看，嘴里卻是在對陸秀瑩說話：“伯母，我怎么感覺你這是想玩‘大家來找茬’啊?！?/br>
    程見凌到底還是低著頭走了過去，和關望一左一右坐在了陸秀瑩的兩邊。陸秀瑩左看右看，對兄弟二人很是喜歡：“見凌斯文一點，有書生氣。關望更瀟灑，一看這頭發還跟藝術家似的，都好。你們倆的mama肯定是個美人，生了一對這么漂亮的孩子?！?/br>
    陸秀瑩在這合家歡聚的時候突然提到兩個私生子的母親，而且不吝贊美，冷不防就讓氣氛尷了一尬。關望想起母親的事，下意識朝程晉合看了一眼，強壓下心頭的恨意。

    不過陸秀瑩似乎只是有口無心地隨便提了一句，接著又說道：“晉合，我就羨慕你們家?，F在大兒子成家立業了，還找了個這么優秀的兒媳婦。中間有一對帥氣的雙胞胎兒子，下面還有一個漂亮懂事的女兒。真是有福氣。瞧瞧我這兩個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帶回個女朋友讓我見一見?！?/br>
    何至延無奈道：“媽，這話怎么又轉到我們倆頭上了?！?/br>
    關望不由得看向對面的何至延和佟先明，見那二人緊緊挨坐在一起，心里暗暗為舅奶奶嘆息。

    程晉合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舅媽也用不著cao心太多?？上【私裉鞗]空過來，今天卓爾來家里做客，最應該見的還是這位大長輩?！?/br>
    陸秀瑩耐人尋味道：“他今天當然不會過來了，我以為你肯定也是知道的?！?/br>
    程晉合不置可否，只是招呼道：“既然人都到齊了，飯菜也準備好了，大家到飯桌上邊吃邊聊吧?！?/br>
    一桌子十個人，兩兩相鄰，關望和程見凌被安排坐了在一起，連伸手夾個菜都會不小心互相碰到。

    關望一直默默吃飯，不抬頭，也不參與飯桌上的閑談。他在極力阻止自己去看程晉合，并努力把他侃侃而談的聲音排除在腦海之外。多看一眼、多聽一個字，他都會恨不得沖過去把程晉合的脖子扭斷。

    幸好程見凌就坐在身邊，偶爾瞥見他白皙的耳朵、咀嚼時鼓起來的臉頰，總能令關望的心情變得柔和一點，而他又發現程見凌的耳朵漸漸變成了粉紅。

    程見凌用余光發現了關望不時投來的視線。他為什么總朝自己看呢？程見凌覺得尷尬，一舉一動也變得不自在，但心里又有種被關望注意著的愉快。

    他想，關望這段時間應該也在糾結于二人之間不小心越軌的關系吧。那個荒唐的生日過后，他被嚇到了嗎？很后悔嗎？是不是也常常想起那天晚上的肌膚相親？那天晚上……

    程見凌的耳朵紅了一圈，心不在焉地吃飯，伸出右手去夾起一個茄盒，關望也剛好用左手拿起杯子，兩個人的手背突然相觸，程見凌下意識地縮回了手，筷子沒夾穩，茄盒掉到了桌面上。

    “小心點?！标P望溫聲說道。

    程見凌沒吭聲，用紙巾擦了擦額頭冒出來的細汗。

    一頓飯吃得不知滋味。晚飯后，大家繼續坐在客廳里聊天。林卓爾也是從小學習鋼琴，便和程心倩一起在鋼琴前切磋琴藝。

    客廳里回蕩著不知曲名的悅耳琴聲，程見凌腦海里卻響起了那首。他悄悄朝關望看去，發現關望正冷淡地看著佟先明，而佟先明懶散地耷拉著眼皮，也在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