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陣密布的牢房中，顧久安被帶上項圈、手鐐和腳鐐，成大字型被吊在半空中。

    進入這個牢房之后，他全身靈力被封等同凡人，但體內那股難耐的心悸卻終于得以緩解。

    哪怕身體更加虛弱不堪，他的五感依舊敏銳超常，隔著厚重嚴密的墻壁聽清了門外的對話……

    “誒，里面那人，之前不都是打一頓就放了嗎？怎么關到這里了，這個牢房可是歷來關押重大罪犯的地方?！?/br>
    “你懂什么，這次可不一樣?！?/br>
    “你知道什么啊，說說唄，哎呀，說說唄……”

    “我給你說你可別說出去，我也是聽清虛峰上當差的朋友說的，葉家西南方半個月前查出了魔氣，誰那個時間去過那里，誰就是魔?！弊詈笏膫€字說話的人壓低了聲音，但還是清晰地傳進了顧久安耳中，他原本無力垂下的指尖輕輕顫抖了一下。

    “魔！那說顧久安是魔！他不是圣女的徒弟，那……”

    “哎呀，你小聲點，上面的事情不是我們能議論的，你就當做不知道！”

    “可我看顧久安和我們沒什么區別啊……”

    “你懂什么，高等魔物本就和人長得一樣，但是骨子里都一樣卑鄙陰險，嗜殺成性，和我們可不一樣?！?/br>
    “那還等什么，趕緊殺了他??！省的他跑出來害人！”

    “哪有那么簡單，你不是都說了他好歹也是圣女的徒弟，就算要殺了他，也要找個別的說法啊，估計長老們還在商議呢?！?/br>
    “……”

    稀稀疏疏的聲音還在持續，顧久安緩慢地掀開了眼皮，盯著牢頂上層層疊疊顏色各異的法陣，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

    ————

    葉百川披星戴月趕到了禁地，四處查探了一番，發現確如凝竹所言。

    禁地遍地狼藉更顯陰森恐怖，他卻站在那里長舒了一口氣。

    第二日，顧久安頂著看守弟子們驚訝的眼神漠然地走出了那個歷來有進無出的牢房，待他獨自穿過狹長昏暗的走道，邁出最后一重門時，走廊那端按捺不住的竊竊私語傳到了他的耳中。

    “他怎么被放出來了，那是不是就說明他不是魔??？”

    “也不好說，說不定是顧忌圣女名聲壓下去的?！?/br>
    “不能吧，他要真的是魔葉家肯定不能容他，隨便找個牽涉不到圣女的理由就能除了他?！?/br>
    “就說你傻，西南有魔氣的消息你我都知道了，其他人能不知道嗎？這個節骨眼上殺了顧久安，誰不往那上面猜？真要動他也是等這事過了再找理由啊?！?/br>
    “這……那他到底是不是魔??？”

    “要我說，他動不動就重傷還能好好活到現在，這體質確實不像常人，以后還是離他遠點，免得他魔性大發……”

    “……”

    行至牢房百余米遠后，背后的交談聲終于輕到聽不見了，顧久安的拳頭卻逐漸不受控制握緊，緊到微微顫抖。

    他又感受到了那股難耐的心悸，心臟越跳越快，仿佛有什么叫宣著要破土而出……

    想起在牢房中這種異樣會得以緩解，顧久安并攏兩根手指點向了自己的周身大xue，封住了全身經脈，那股可怕的躁動確實平復了一二，變成了一股不得而出的悶脹感，但總算可以忍耐。

    托著虛弱的身體行了十幾里山路，顧久安回到清風苑時已經臉色蒼白，渾身汗透，剛一進苑門便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按著心口，低著頭氣喘吁吁。

    他不是第一次受刑，卻是第一次難耐至此。

    葉百川聽到外面聲音推開了房門，見他那副模樣只猜他在牢中又受了折磨，畢竟風聲走漏，葉家現在謠言四起，他作為魔氣泄露嫌疑人定然不會好過。

    那歷來直挺的背脊此刻微微彎曲，略帶凌亂的黑發低垂，隨著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居然罕見地令人感受到一絲脆弱。

    冷眼打量了他片刻，葉百川終于睥睨著淡淡啟唇，不是關心，而是施罰。

    “無論是何緣由，你私闖禁地便是有錯，今后一月你在屋中禁足，不得外出?！?/br>
    說完便要合上門，關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地停住，冷冷地補上一句，“也不許見任何人！”

    ————

    顧久安風吹雨打十幾年不曾間斷的修煉斷了，不過他也無暇去顧及修煉之事，那股毫無來由的心悸一連幾日從未停止，葉百川從不過問他的身體，他也從不向他求助，獨自待在房中晝夜不停地運轉調息。

    慢慢的，他猜測到他體內可能存在另外一股與靈力相左力量，只不過被外力封印，才爆發不得，百般沖撞。

    他不敢深思，這股力量是什么，為何會在自己體內，又為何被封印。

    但似乎不用深思，答案便已經呼之欲出。

    他的心一日日下墜，他克制自己不去猜也不去想，如同墜入懸崖的人竭力仰面朝天，不敢低頭看清身下的萬丈深淵。

    抱著最后一絲僥幸，在一個漆黑的夜里，顧久安耗盡自己經脈中全部靈力，不再拼命抵抗與反擊，任由體內那股陌生的力量外溢……

    ————

    顧久安已經一連十日未曾出屋，開始幾日還能聽到一些細碎聲響，余后幾日如同消失了一般悄無聲息。

    葉百川能感知他一直在房中，也沒閑心關注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一日夜歸，探知到他依舊呆坐房中如同泥塑，回房的腳步頓了一下，鬼使神差般拐進了顧久安房中。

    “吱呀”一聲，許久未開啟的門被推開，葉百川背對如水月色，在屋中留下長長的影子，將站立屋中的顧久安籠罩其中。

    他在陰影中緩緩抬頭看向了推門而入的葉百川，似乎早就已經站在那里等著他的到來。

    雙目對視，葉百川看到那素來漠然的眼眸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困惑、消沉、譏諷，似乎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恐懼。

    葉百川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起來，剛想開口說話，卻聽到顧久安沙啞的聲音搶先響起。

    “被師父帶回葉家之前，我到底是誰？”

    葉百川心中一驚，眼神瞬間變得犀利，快速審視了他一番。

    也是，他看似漠然實則敏銳，經此一遭生出懷疑也是難免，不是將他禁足房中隔絕了外界議論就能避免的。

    不過他到底懷疑到了哪種程度？

    “你問這個干什么？”

    顧久安沒有說話，定定地注視著葉百川，執拗地等待著答案。

    “你一出生就被你師父撿到抱上山，自然是無父無母的孤兒?！?/br>
    顧久安沉默了良久，盯著葉百川再次艱難開口，簡短的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卻又字字清晰。

    “我……是不是……魔？”

    最后一個字問出口，他的眼中難以抑制的流露出了幾絲哀求，不知道是在哀求對面之人，還是在哀求坎坷多舛的命運。

    葉百川看著他沉默良久，終于面無表情地啟唇，“不是?！?/br>
    “那我為何能夠這般……”顧久安繼續執拗地盯住葉百川，手心向上豁然竄出一簇魔氣四溢的黑色火焰。

    那簇火焰于顧久安手中升騰而起的那一刻，一股帶著滔天殺意的威壓瞬間將顧久安撞飛，一把閃著冷光的利劍緊跟其后貼著他的脖子把他壓到墻上，葉百川眼神中滿是猙獰殺意，開口時聲音冷若萬古寒冰。

    “你便是……”

    刀刃又深入rou中幾分，貼著顧久安跳動的血管……

    “……這般回報你師父的？”

    “所以，我真的……是魔……”

    顧久安突然低低地笑出了聲，這么多年葉百川對自己的態度找到了緣由，苦絲不解的疑惑一一解開。

    為何他常常被天雷擊中……

    為何他靈力修行不暢……

    為何葉百川對他百般防范……

    原來他是一個天道不喜，世人憎棄的魔物……

    “師叔……你殺了我吧……”

    顧久安絕望地閉上眼睛，他仰起了頭完全坦露出線條清晰的頸脖，渾身散發著濃郁的死氣。

    葉百川雙目通紅地盯了他許久，黑暗中驟然響起長劍劃空的聲音后，顧久安沒了任何支撐的身子無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葉百川收劍入鞘走向了門口，邁出門檻的前一刻，他駐步冷冷說道，“你師父既然留下了你便沒把你當做十惡不赦的魔，只要你不自甘墮落，沒人能制裁得了你?！?/br>
    “你可不要辜負她?！?/br>
    沒了葉百川的遮擋，門外明亮得幾近殘酷的月光毫無遮攔地照到了顧久安臉上，照亮了他臉頰上無聲劃過的兩串長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