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千月還在的時候，外界的惡意和顧久安之間像隔著一層紗，存在但感知得沒那么清晰。隨著葉千月日漸疏遠直至閉殿不出，那惡意便鋪天蓋地而來，走到哪里都躲不過。

    開始還只是每月分配物資時被剩下，然后就是被斥責怠于修煉浪費資源斷了所有溫養經脈的靈丹，隨即盯上了葉千月留下的典籍、靈草、符咒、大小器具……

    顧久安的獨居小院日漸空蕩。

    他自小被葉千月教導恭順已經習慣了忍讓，這些身外之物流失并不會讓他太大觸動，讓他逐漸身墜寒窟的是葉千月看他的眼神，并不冰冷，只是永遠的漠然，常常自己站在她面前，她眼中卻如同空無一物。

    長至七歲，他連這樣的葉千月也見不到了。

    葉家說圣女決定誠心侍神，不再出殿。

    他剛開始還存著幻想日日等在殿前卻一次次失望而回，一次試煉中他被圍攻受傷，故意拖著滿身血痕在殿前等了一夜也不曾見殿門打開。

    顧久安開始閉門不出，似乎是放棄了奢望只想潛心修煉，但一連幾年毫無突破，廢物的名號越傳越遠。

    一日，葉家家主夫人屈尊紆貴帶著眾多弟子侍女出現在顧久安院中，看著他面帶關切的說：“你師父身居要職分身乏術，以后怕是不會再出殿了，圣女峰清苦，你小小年紀獨居于此我實在放心不下，不如送你去葉家弟子修行的碧玉峰，有教習師傅照顧，也能結交幾個同齡的好友?！?/br>
    顧久安沉默不語不似以往那么順從。

    這片刻的停滯就讓李蕓有些生氣，還是忍住脾氣繼續勸說：“第二位候選圣女馬上就要來圣女殿修行，她身體不似jiejie那般康健，還需帶些人過來照顧，這圣女峰除了圣女殿本就沒太多空余，以后你住著恐怕有些擁擠，不如去碧玉峰還能靜心修煉不是？”

    顧久安心下了然，靈氣最充裕的圣女峰向來是他人趨之若鶩的地方，怎會留給一個廢物常住。

    所有人都說了，師父不會再出殿，自己有何必心存幻想。

    葉家從未把自己當做弟子，自己也不想攀附葉家。如今沒了師父，還留在葉家做什么呢？

    “我自知配不上葉家弟子之名……”

    “大嫂百忙之中還掛念著久安，百川在此代jiejie謝過?！?/br>
    隨著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撥開眾弟子闊步走進屋中，他一襲白衣穿得松垮，掛劍于身側，舉手投足帶著幾分風流與瀟灑。

    “大嫂近來可好？”葉百川上前拱手行了個禮，將顧久安擋在了身后。

    “一切都好，一家人言什么謝?！崩钍|笑著回應，臉上的笑意比對著顧久安時濃了幾分，“我來這里看看凝竹在圣女殿可有缺少什么東西，正要走剛好在旁邊院落里看到了久安，這才發現這孩子這么些年一個人住在這里，倒是我疏忽了?！?/br>
    “大嫂大可不必攬過，jiejie托我照顧他，我看他心系師父不愿遠離就隨他去了，誰知道這小子一個人住在這里無人管教修煉懶散，我本打算這幾日帶他去碧玉峰多加管教，沒想到大嫂先行一步?！?/br>
    “可能是做母親的心細些吧?！钡昧巳~百川準話，李蕓臉上的笑意真切起來，“說起修行，我前幾日托你找有關圣女心法入門的典籍，你可找到了？”

    “凝絲還小，修行的事情還不著急吧?！碧崞鹗ヅ姆?，葉百川臉上的笑有幾分凝滯。

    “怎么不急啊，她這已經耽擱了幾年，自然要再勤勉些，早日補上也好幫凝竹分憂?！?/br>
    “已有眉目，再過幾日我就送到清虛峰?！比~百川心中無可奈何，面上依舊恭敬。

    李蕓完成了此行目的，又得了意外之喜，不禁眉開眼笑。和葉百川客道了幾句便帶著弟子和侍女們離去，全程無人注意沉默地站在一側的顧久安。

    ……

    待眾人離去，小院重回沉寂。

    葉百川的臉也隨之冷了下去，他待顧久安和外人總是兩幅面孔。

    顧久安隱約記得自己一兩歲時葉百川待自己和他人無益，甚至更為寵愛。

    他天性好玩年輕時更不知收斂，帶著自己招貓逗狗，東游西逛玩遍了大半個不秋山，惹得師父常常擔心他把自己帶壞。

    然后三歲那年他似乎做了個夢，夢里葉百川面色陰沉提劍沖進他房中欲揮劍殺他，他嚇得閉眼，睜眼時見師父在他面前徒手接住了刀刃，鮮血順著她的手臂滴到地上，匯成一片刺眼的殷紅。

    夢醒后他飛奔到師父面前檢查她的手，入目是一張完好無損的手，因為入圣女殿后不再拿劍比以往更加柔軟白嫩。

    “你怎么了，一頭汗是不是做噩夢了？沒事了啊，師父在這里呢……”師父抽回手摸了摸他的頭，輕聲細語地安慰他好久。

    他年幼時真的以為那只是個噩夢，只是后來他發現葉百川對他的態度中有了有難以掩蓋的厭惡和提防，一直到今日都沒有改變。

    顧久安也常常懷疑，是不是自己最初那兩年遇到的葉百川才是做夢。

    不過也都無所謂了，這里已經沒什么好留戀的了。

    “我想下山?！鳖櫨冒矊θ~百川說出了剛剛沒說完的話。

    “你收拾一下，隨我搬去碧玉峰?！比~百川仿佛沒聽見他的話，冷聲下達了指令，全然沒了剛剛和李蕓說話時的和風細雨。

    “我只想下山?！鳖櫨冒矆剔值刂貜土艘槐?。

    “你師父曾交代，不許你下山，你要違背她的指令不成？”

    聽到師父二字顧久安的臉上有了波動。

    “她都不要我了，又怎會管我……”顧久安聲音平淡卻帶有自嘲，臉上漏出幾分壓抑不住的委屈。

    那一刻，他經年冷漠的皮囊出現了裂縫，漏出了里面年僅十二歲的孩子。

    葉百川想起jiejie的處境心中酸澀，“你師父她怎會不管你，她只是……”

    “她身負蒼生身不由己，你應該體諒她。她曾多次對我說過希望你能學有所成，成為一個除魔衛道匡扶正義之人，你忍心讓她失望嗎？”葉百川頓了一下，整理好被顧久安勾起的情緒，解釋的話變成了重復過無數次的告誡。

    師父之令，怎敢不從。

    盡管清楚繼續留在葉家面臨的是什么，也知道以自己的資質今生恐怕只能甘居人后，顧久安依舊跟著葉百川去了碧玉峰，不再提出葉家之事。

    ……

    一到碧玉峰，葉百川就換了顧久安修行的心法，扔給他一把劍外加一堆劍譜，讓他習劍。

    其后五年，顧久安聽從指令寅時晨起鍛體，而后練劍，到晚上亥時方歇。

    葉百川更是時不時就找他對打，雖說一直是單方面的吊打，斷了幾身筋骨之后，他的劍法竟也小有所成，憑劍術避過了不少刁難。

    顧久安漠然的性子和摸不透底的劍術讓他在明處少了許多麻煩，可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知到底惹了誰人不喜，暗中總有人幾次把顧久安逼至險境。

    一次葉百川來不及趕到，奄奄一息的顧久安拼死抵抗時漏出了隱約魔氣，身份幾欲暴露。

    葉家已經有人起疑再留下去更是危險，葉百川無奈之下設局證明了顧久安清白，然后默許葉家把他逼了下山。

    顧久安下山那晚，葉百川來到了圣女殿前，找到了早已被草木掩蓋的石洞，靜靜佇立了許久。

    兒時他常穿過石洞去圣女殿陪葉千月練劍，如今物是人非，想起那時恍若隔世。

    葉百川一路深入到冰冷的內殿，推開了那扇許久未開啟的門，對著那如同雕塑的背影，說出了顧久安下山的消息。

    那背影依舊紋絲未動，葉百川看著她的樣子心中凄涼，臉上浮顯出幾分譏諷的笑，不知道是在嘲笑她還是自己。

    “你怕是都不記得顧久安這個名字了?！?/br>
    說完便合上門離去。

    葉百川的話消散在了空蕩蕩的大殿，如同一片樹葉落在了厚重的地面，無聲無息。

    無人知曉，半晌以后，平地竟起了漣漪。

    這名字似一雙手慢慢透過長久的歲月從厚厚的迷霧中翻出來了一段模糊的記憶，葉千月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

    顧久安。

    第一個字取了顧，愿他雖是孤兒卻有人照顧。

    第二只字取了巫九的九，為的是紀念那個拼盡一切護住他的母親。

    第三個字是安，是希望他能平安一世。最好的結果怕也只能是平安一世。

    那個少女定下名字又怕葉家人看出端倪，皺著眉斟酌了半天，結合最后一個字把“九”換為了“久”，長長久久平平安安。

    結果，顧久安的一生形單影只、命途多舛，不到而立之年便魂飛魄散，三個字的祝愿一個也沒能實現。

    ……

    顧久安在十七歲離開不秋山，以為自己徹底逃離了各種是非，卻不知命中劫難才剛剛開始。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生母，不知道自己的樣貌和他們過于相似，可以讓人一眼認出，然后暗中展開了不死不休的追殺，不知出于何種目的還總選在偏僻之處下手。

    葉家也依舊有人窮追不舍，兩波人馬相遇卻互不相知，幕后主人各自翻云覆雨一通調查，對方底細以及顧久安的身世昭然于各自心頭。

    雖說都想置顧久安于死地，但一方想讓他徹底暴露，一方想讓他永遠隱瞞。

    葉家那人棋高一著，逼得顧久安在眾人面前魔氣泄露，引得修仙界群起而攻之，顧久安僥幸掙出重圍，消失不見。

    不久，顧久安的身世被公布于世，牽連出一個震驚修仙界的八卦。

    正道之首無上宗宗主鄭成德竟是顧久安的生父。

    被迫站到人前為自己正名的鄭宗主強撐著姿態，不知言詞間的暴戾已經完全沒了平時的風度。

    “是魔女巫九用下三濫的手段陷害了我，當年我下山除魔，追殺她時一著不慎被她迷昏，事后我早已經殺了她挽回錯誤，那賤人的尸體就扔在鎖魂崖崖底，修仙界可以測出白骨血統的法器多的是，諸位不信大可前去查看?！?/br>
    “你既然殺了她那孩子是哪里來的呢？”臺下有人發問。

    “魔族向來陰險狡詐，我失手一次被她逃了一段時間，我也沒想到巫九這個賤人那段時間竟背著我有了孽畜，我若早知道，不，就從今天起就是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把他斬于劍下?！?/br>
    鄭宗主邊說邊握緊劍似乎下一刻就要出發斬殺顧久安。

    “到底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詞，那顧久安單論長相可不俗，想來那巫九也有一番動人姿色，紅帳翻滾的時候真不好說誰強迫誰了?！笨傆腥丝礋狒[不怕事大，引得臺下一陣陣哄笑。

    “長得再好也是一個妓子，我怎會對一個妓子動心！”

    鄭宗主氣得失去理智，喊完才意識到和自己開始說的有些不符，忙往回圓了幾句，“那魔女生性yin蕩，第一次見她時就圍著一堆男人定是個萬人嘗的下賤胚子，我只想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對她有一點憐惜?！?/br>
    解釋完，為表真心對巫九和顧久安又是好一陣破口大罵。

    圍觀的眾人只想著看戲，無人發現一個孤寂冷漠的身影提著劍立在臺下，然后無聲地轉身離去。

    整個修仙界都在追殺顧久安，可他仿佛消散于世間，沒人找得到他。

    不久后，整個修仙界傳著一條消息：葉家圣女暗中勾結魔族養育顧久安，眾門派討伐葉家，葉家為自保交出了圣女葉千月。

    顧久安現身無上宗去救葉千月，果不其然只是設局捉他。

    顧久安被打趴在地之際，上百根弒魔釘從天而降，根根穿過他的周身大xue釘到了地面。

    他渾身是血，意識不清，隱約感覺到周圍人影攢動皆在贊嘆葉家主高招。

    熙熙攘攘中，葉家主不停地拱手回禮感謝眾人抬愛，表明葉家圣女是被蒙騙，來助大家除魔也是理所應當。

    顧久安閉上了眼，再睜開時雙目猩紅，周遭魔氣涌動。

    他兩手撐地拱起了被釘在地上的脊梁，背上的幾十根弒魔釘被溢出的魔氣沖出射向人群，隨后依次拔出了雙腿雙手，在眾人的尖叫聲中一點點站立起來。

    顧久安血洗了無上宗后消失不見，幾年后以魔尊的身份再次出現復仇，手段狠厲使整個修仙界聞之則色變。

    只是最終還是被新一任圣女葉凝竹一行人打敗，徹底泯滅在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