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個瞬間，寧桐青覺得或許真的是做了個漫長的夢——他其實是在老房子里，吃了藥犯困，覺總是很多，等終于醒過來，到書房一看，只要展師兄在，他不是在和爸爸談學問，就是在陪著爸爸下棋。

    現在他們同時望向自己，時間公正無私，打破了同樣來自時間的幻象。片刻后寧桐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媽呢？瞿師姐呢？”

    是展晨回答了他：“師母那邊還有活動，瞿意陪著。我和寧老師回來時你已經睡著了。展遙也不像話，怎么讓你睡沙發？”

    寧桐青若無其事地將披著的毯子放在一邊，拖過椅子也坐到棋盤邊上：“他來找我吃午飯，等了很久你們還不回來，家里暖和，就困了。我本來是打算在客廳里看會兒書，結果也是因為太暖睡著了。你們回來多久了？”

    寧遠輕輕一敲棋盤：“我們回來得早。你媽和瞿意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今晚展晨在家里吃晚飯，你坐一下，清醒了就去準備晚飯?！?/br>
    寧桐青掃了眼棋局，笑著接話：“行。吃餃子？”

    “嗯，你媽包了芹菜牛rou和白菜豬rou兩種，都在冰箱里凍著，袋子上有標簽，你煮的時候看一下，別混在一起?！?/br>
    “哎，常女士真是展師兄的親師母，一直記得師兄最喜歡的餃子餡。那我再煮點粥？你們中午都沒喝酒吧？”

    “沒喝?！睂庍h搖頭，“你煮一點吧，你mama她們今晚搞不好還要喝一頓。常鈺的學生聚在一起喝酒太多了，說了也不聽，不好?！?/br>
    “還那不是我媽能喝，上有所好……”接收到寧遠投來的目光，寧桐青收住了話，又看了看棋局，笑著拿過寧遠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我看完這局就去?！?/br>
    寧遠又看他一眼：“還要下一陣子?！?/br>
    寧桐青朝展晨笑：“那就要看展師兄想下多久了?！?/br>
    說話說兩個人都瞪了他——寧遠的目光里責怪他滅自己人志氣的意思多一點，展晨則是有點無奈這位小師弟一開口就戳破了真相。寧桐青只得再次閉了嘴，假裝去看表：“還早嘛，你們先下著，我看一會兒再去?！?/br>
    但寧桐青的在場讓下棋的兩個人多多少少轉移了注意力，不再專心一致地下棋，開始說起話了。深深地看了一眼棋盤邊的寧桐青，展晨笑著搖搖頭，對寧遠說：“寧老師，您說多快啊。桐青就不說了，現在我的兒子，都讀大學了?！?/br>
    “怎么能。上個月桐音打電話給常鈺，說她兒子被老師告狀早戀。桐音也就是問一問情況，他倒先生氣了，說‘我都滿十六歲了，怎么就能算早戀了？’”

    展晨聽了直笑：“我就記得桐音的孩子和展遙差不多大，還真是沒差幾歲。這個年一過，也是二十歲的年輕人了。去年他給您和常老師添麻煩了，我們做父母的不稱職，謝謝寧老師?！?/br>
    “一點都不麻煩，比起展遙，寧桐青的年紀那叫活到狗身上了。孩子身上有你們兩個人的優點，也不要太擔心了。小孩子長大了，就是要離老人家遠遠的。我十四歲離開父母，寧桐青稍微晚一點，二十出頭也走了，兩個城市也不遠，展遙看起來能在你們身邊多留幾年?！?/br>
    作為被比較而且還輸了的一方，寧桐青沒有絲毫不悅，只管托著腮看棋。而聽到老師這樣說，展晨無奈地搖一搖頭：“就是這樣，瞿意還是舍不得。頭一個月每天半夜都坐起來嘆氣。也是沒道理，他年紀小小就去住校，按理說我們應該早習慣了，沒想到上大學了忽然舍不得了?！?/br>
    “那還是不一樣?！睂庍h指指寧桐青，“喏，他出國第一年，常鈺半年做不了任何事情，每天看著相片一發呆就是好幾個小時?！?/br>
    這事寧桐青從未聽任何人提過，不由得吃驚地看著父親。不僅他如此，連展晨看起來都驚詫不已。他先是和寧桐青交換了一下目光，才說：“真是想不到……”

    “人之常情?！睂庍h落子了，“孩子不在身邊，不可能不記掛。一個是這樣，三五個還是這樣?！?/br>
    展晨也跟著下了一手，又說：“不過展遙出去上了這半年大學，確實也長大了。以前我們有點擔心他脾氣悶，不合群，這次回來開朗了不少?！?/br>
    “他不會不合群。不過還是要讓孩子一個人在外頭生活，有些事情沒有父母跟著收拾了，只能自己學會處理?！?/br>
    聽著兩個人的交談，寧桐青陡然意識到，無論是父親還是展師兄，都陌生起來了——他們不再是師生，也不是學術界的前后輩，就是兩個普通的父親，絮絮地談著關于孩子的閑話。

    他插不進話，也不想說，就在邊上聽著。聽展晨為展遙的課業和生活瑣事擔著大大小小的心，他的白頭發在燈下隱隱閃光，一瞬間，寧桐青明白了常鈺的傷心為何而來。

    他壓下胸口泛起的一股熱意，微笑著說：“展遙挺好的。師兄你多和他說說話。有些話你都能對我爸說了，和他說有什么不可以？”

    展晨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能和寧老師說的話，也不見得就要和他說。對了，桐青，他要念醫學院這事，你事先知道不知道？我不是不支持他，也不是覺得讀醫苦，就是怕他一時沖動，將來后悔……”

    “報志愿前他告訴我了?！睂幫┣噙€是含糊了一下，說了個模棱兩可的時間，“不過別擔心。他將來肯定是個好大夫?！?/br>
    “你別凈說好話來寬慰我?！闭钩哭D頭看了看寧遠，還是笑，“小十像他mama，心軟，其實最好是學些不要和人打交道的專業，將來少吃些苦頭?！?/br>
    “心軟可就不止像瞿師姐了吧？那今晚我們來勸勸他，讓他來和我一樣學歷史，基本不和活人打交道?！?/br>
    這下三個人都笑起來，笑容的含義卻是難免各不相同。笑罷寧遠正要再說話，忽然目光轉到了書房門口：“哦，展遙醒了?！?/br>
    展遙抱著蘇麻離，臉上滿是睡痕：“……我好像睡過頭了?！?/br>
    寧遠就笑，沖他招手：“過年又沒什么事，想睡就睡。來，過來看我們下棋。寧桐青，展遙也醒了，做飯去吧?！?/br>
    寧桐青讓出位置：“好，那展遙來觀棋，我下廚房去?！?/br>
    展遙就說：“我去做飯吧，你坐著?！?/br>
    寧桐青還沒說話，寧遠又說了：“展遙你來?？匆娝陀憛?。坐我邊上?！?/br>
    “唉，真的師兄師姐一家才是親生的?！睂幫┣嗉僖馕孀⌒目?，然后沖展遙悄悄使了個眼色，“聽寧老師的，小寧老師給你們做飯去?！?/br>
    他們擦肩而過。

    寧桐青在廚房里還沒待上十分鐘，展遙就跟著溜了進來。

    寧桐青扭頭對他笑：“蘇麻離呢？”

    “寧教授要輸棋了，我假裝失手，把蘇麻離放棋盤上了。然后……蘇麻離被關了禁閉，我也被趕走了?！?/br>
    寧桐青大笑起來：“你這不好啊。展師兄要氣死了?！?/br>
    “才不會。我爸看我的眼神的意思明明是夸我做得好。他們現在在下新局了?！?/br>
    “餓不餓？”

    展遙點點頭：“餓死了。餓醒的?！?/br>
    “我送吃的給你時你已經睡著了?！睂幫┣啻蜷_冰箱，“不過家里沒什么現成的了。哦，有酸奶，不過水馬上開，餃子煮好你先吃?！?/br>
    “那等餃子?！?/br>
    寧桐青又笑著轉身回到灶臺，剛說了一句“你還是去看他們下棋吧”，忽然背上一熱——是展遙攔腰抱住了他。

    由著展遙抱了一會兒，寧桐青才開口：“嗯？”

    又過了更久的時間，展遙含糊而固執地說：“……不去?！?/br>
    寧桐青放松了身體，還是任由展遙賭氣一樣貼在他身上。他本來想問一句“難受嗎？”，可話到嘴邊，又成了：“你放開我一會兒，水開了?！?/br>
    展遙并沒有第一時間放開手，又僵持了好幾秒，終于離開了寧桐青，在廚房一角的一張高凳子上坐了下來，不說話，也不看寧桐青，早些時候的興高采烈全飛去了天邊，只剩下難以掩飾的沮喪和低落。

    寧桐青回頭看了他好幾眼，都沒說什么，一直等到加完第二道冷水，慢慢地開了口：“就是這么難受?，F在知道了嗎？”

    “……嗯?！闭惯b很輕地應了一句。

    “他們不知道，你自己難受。知道了，那就一起難受?！?/br>
    “嗯?！?/br>
    “想說嗎？”

    展遙默默搖頭。

    寧桐青又給餃子添了一道水，然后點頭：“那就不說。沒關系的。很多人好多年都不說?！?/br>
    沒過多久，餃子煮好了。寧桐青把二十個餃子全部端給展遙：“他們的餃子等粥煮好了我再下。你慢慢吃，別燙著?！?/br>
    展遙接過盤子和筷子，出了一陣神，終于開始吃。

    一開始他吃得很慢，后來越吃越快，寧桐青不說話，站在一邊看著他一個接一個地往下咽。剛出鍋的餃子騰騰地冒著白氣，拂上展遙的眉眼，此時的它們也成了最好的遮掩，讓廚房里的兩個人假裝不知道那一粒粒地落在餃子上的液體究竟是什么。

    終于，寧桐青看不下去了，他反鎖了廚房的門，然后奪掉盤子：“行了，別把自己燙壞了?！?/br>
    展遙依然不肯抬頭，被寧桐青抓住的那只手徒勞地反抗了兩下，總算想起還有一只手是自由的，便急急忙忙地擦了擦臉，望向寧桐青：“我……”

    寧桐青彎下腰，輕輕地擁抱了他：“噓……別說話。我都知道了，這樣是對的。你已經在保護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