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這次的中國之行并非孤身一人，寧桐青博士時的同系師姐、也是最好的朋友之一潘宜敏也回來了。

    他們二人此行目的各不相同：程柏要去某拍賣行秋拍里的轉變期瓷器專場買東西，潘宜敏則是被邀請到T大和省博做幾場關于中國明代對外貿易的講座。

    程柏和潘宜敏在知道彼此的行程后，前者就在后者下榻的酒店訂了房間，然后由程柏告知寧桐青他們即將到T市一事，也就是在這次通信中，寧桐青告訴了程柏他也在T市的消息，三個人聚上一聚也就順理成章了。

    周六一大早，寧桐青先去了程柏和潘宜敏入住的酒店。一打照面，潘宜敏很是驚訝：“別人回國么，總歸是吃得好睡得好，要圓潤一些，你倒好，本來身上沒幾斤rou，現在更是竹竿子一樣了?！?/br>
    寧桐青笑而不語，熱烈地擁抱了一下潘宜敏：“宜敏姐你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的話很突兀地卡住了。

    見他發現了端倪，潘宜敏無所謂地晃晃空蕩蕩的左手：“就是上個月。不是大事，所以也沒通知親朋好友。你和Bertie都心細，一眼就看見了，我手上戒指多，等閑看不出來?！?/br>
    程柏笑著說：“宜敏難得夸獎我一次，我一定能好好收著。你早，桐青?！?/br>
    他抱了一下寧桐青，貼面兩次，然后才松手：“過來的飛機上我還在和宜敏說，你也在，正好省了我們一趟短距離旅行?！?/br>
    寧桐青對潘宜敏一笑：“宜敏姐回來了，哪怕我現在在別的城市，也一定會趕過來見你?！?/br>
    接下來三個人花了很長時間一起吃早飯，在潘宜敏去洗手間的間隙里，寧桐青和程柏對看一眼，程柏先搖頭：“我昨天在機場才看見的?！?/br>
    潘宜敏的丈夫——現在已經是前夫了——他們都認識，是潘宜敏的高中同學，兩個人青梅竹馬，一起到英國求學、工作、組成家庭，是他們朋友圈里曾經讓很多人都發自真心羨慕的一對佳伉儷，沒想到也走到了這一步。

    寧桐青便說：“由她吧。她要是想和別人說，自然會說。你們是同一天離開嗎？你之前的郵件里沒提?！?/br>
    “按計劃我比她早走兩天?！背贪卮?，“不過機票隨時可以改簽。我不介意多待幾天。最近沒什么事?！?/br>
    “隨你。你要是有空陪陪她當然好。我工作日要在官僚機構做牛做馬，周末和晚上稍微有點空?！?/br>
    “但T市我一點都不熟?！?/br>
    “你沒帶旅游指南書？”

    程柏看著寧桐青：“你不是覺得旅游指南都不可靠嗎？”

    “聊勝于無吧?！睂幫┣嗦柭柤?，“不過T市也不是什么知名旅游城市，著名景點都很無趣?！?/br>
    “等一下我們去博物館。明天我們會去拍賣行看預展，一起來？”

    “可以。但要不是收到你郵件，我都不知道T市也有拍賣會了。而且還有你看得上眼的東西?！?/br>
    程柏微笑：“不少。有一件是我自己感興趣的。另外有幾件我替別人拍。但中國人太有錢了，我未必能把它們收入囊中，但來看一看、熟悉一下市場也好。我也很久沒來中國了?！?/br>
    “那就去看看?！?/br>
    “專場在周二晚上。來嗎？”

    “這個就得再說了?！?/br>
    程柏沒有強求，又問：“回國之后，你去過拍賣會嗎？”

    寧桐青搖頭：“一次也沒有?！?/br>
    對于這個回答，程柏看起來有話要說，可就在這時，潘宜敏回來了。

    早飯吃得差不多了，一看時間，省博也開門了。于是程柏和寧桐青也就按下閑話，陪著潘宜敏先去省博，見邀請她來演講的教育部門的工作人員去。

    省博離T大不遠，寧桐青對這一帶已經算得上熟門熟路，便帶著潘宜敏和程柏繞開交通主干道，直奔目的地。

    在省博的工作人員和潘宜敏就下周的演講溝通時，程柏和寧桐青干脆逛起了展廳。省博最近在做吳門畫派的專題展，最是適合慢慢看、消磨時間，才看了小半間展廳，寧桐青的電話響了。

    “展遙”兩個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時，寧桐青實打實地愣了一下——接下來他才意識到，展遙已經很久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了。

    他對程柏比了個手勢，快步走到展廳外接通電話：“你好。怎么了？”

    這個問句讓展遙頓了好久：“你有事嗎？在忙？”

    “沒有。你說?！?/br>
    “……我軍訓完了?！?/br>
    寧桐青一怔：“……恭喜？”

    展遙這次停頓了更長時間：“你果然是忘記了?！?/br>
    聽出年輕人語氣中的失望，寧桐青這才想起來，當初他們確實是約定好，等展遙軍訓結束就帶他去吃飯的。

    “呃……現在想起來了。今天我有兩個朋友從外地來，有一個很久沒見了，這個周末得陪陪她。但我現在在省博，你要是愿意，可以中午來和我們一起午飯?！?/br>
    展遙第三次沉默了：“那你們玩得開心。明天呢？”

    “明天也不行?！睂幫┣嗾f，“是我的師姐，在英國時一直很照顧我，這次回來做講座，下周就要走了。這次是我失約在先，我不好?！?/br>
    “你們在省博？”

    “嗯?！?/br>
    “我可以過來嗎？”

    “如果你愿意，當然可以。還有一個外國人，不過他中文說得很好?！?/br>
    “也是照顧你的師姐嗎？”

    “那倒不是?！睂幫┣噙t疑了一下，“是我一個老朋友?！?/br>
    “我真的可以過來？”

    寧桐青不知為何有些想笑，低頭無聲地笑了一下：“真的。只要你不覺得和我們這些老家伙在一起很無聊。我們中午會出去吃個午飯，下午繼續在省博?！?/br>
    “那你等我一下，我半個小時就到?！?/br>
    “不著急……”

    話沒說完，展遙已經掛掉了電話。

    收線后寧桐青一回頭，才發現程柏和潘宜敏正在幾步外的地方等著他。他笑著對他們解釋：“我答應了一個年輕人一件事，但給忘了?，F在來彌補一下?！?/br>
    “你有事就去忙你的?！迸艘嗣粽f，“程柏你也是?！?/br>
    “他就在邊上的大學念書，我讓他來和我們一起吃個午飯?！?/br>
    “你的學生？”潘宜敏問。

    “不是，我沒有學生。是家里的一個晚輩，我答應代替他父母照顧他?！?/br>
    潘宜敏微笑起來：“年輕人好。我今年休Sabbatical　Leave，大半年都沒教書了。以后也不準備教了?！?/br>
    寧桐青抓住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敏銳地問：“嗯？宜敏姐你要離開學界了？”

    潘宜敏指指寧桐青：“你啊，還真是心細如發只用在自己想聽的事情上。這事我也暫時沒有和別人提起——我年底辭職，去業界?！?/br>
    “博物館？拍賣行？還是藝術品公司？”程柏也問。

    “最后一個?！彼裏o意對寧桐青和程柏隱瞞，告訴了他們公司的名字后，又說，“然后我也要搬家去巴黎了?！?/br>
    她極自然地挽住寧桐青的胳膊，仰頭對他說：“你們看，人生的轉折就是來得這么快。大家聚在一起慶祝我拿到終身教職好像就在昨天。說起來那天還是我的結婚紀念日呢?！?/br>
    程柏和寧桐青又是下意識地一番對視。他們都想起了同一件事：那場派對時他們已經分手，但是不欲讓任何知根知底的人看出來，還是一起去的。

    寧桐青現在想，多么幼稚。

    他微笑著看向潘宜敏：“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為你高興。宜敏姐，你真是我認識的所有人里，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最井井有條的。哪怕你忽然有一天說要去非洲，我也不為你擔心，你無論在哪里，都能讓自己過得很好。但下次我要看英國的老朋友，還得多坐幾個小時的火車過海了?！?/br>
    “你倒是我認識的人里，嘴巴最甜的?！?/br>
    寧桐青認真想想：“比這個家伙還是差多了?！?/br>
    被點名的“那個家伙”微微一笑，全盤收下這個恭維。

    展遙是跑過來的。

    他大氣沒喘一個，可惜額頭上的汗珠還是泄露了他的秘密。他也沒打電話，不知道在找到寧桐青一行時，自己先在博物館里轉了多少圈。

    但想來不會太久。從他放下電話到找到寧桐青，前后不過半個小時。

    他的頭發已經長了些，皮膚還是很黑，臉和胳膊完全是兩種顏色。潘宜敏還沒說話，程柏先挑了挑眉：“哦，是這位小朋友?！?/br>
    寧桐青沒奈何地瞥他一眼：“我不喜歡你‘哦’的這個語氣?！?/br>
    程柏微笑，低語：“非常英俊的年輕人?？聪蚰愕哪抗猱惓Ｗ岢??！?/br>
    潘宜敏聽到這句話，一愣：“啊呀桐青，我們是不是打攪你約會了？”

    在體會到了什么叫跳進黃河洗不清的同時，寧桐青也開始覺得自己叫展遙來吃飯這個決定，可能錯得不小。

    但事已至此，解釋還是要解釋一下——特別是對潘宜敏。

    他看了一眼看起來也有點遲疑、但還是正朝他們走過來的展遙，又對潘宜敏說：“確實是家里的一個晚輩?！?/br>
    “可他的眼睛好像不是這么說的?！?/br>
    “這就是麻煩所在了?！?/br>
    幾句話間，展遙已經到了面前。他先看了看寧桐青，然后目光在潘宜敏和程柏面前轉了半天，最終還是先對寧桐青說話了：“小師叔好……”

    “潘老師?！睂幫┣嘀钢概艘嗣?，等他問候完，又指指程柏，“程柏?！?/br>
    展遙略一猶豫，還是客客氣氣地喊：“程老師?！?/br>
    “不必客氣。我不是老師?！背贪匦Φ脽o懈可擊，連中文都說得較之平日更加字正腔圓些，“叫我程柏就可以了?！?/br>
    看見程柏的笑容后，寧桐青內心篤定無疑：自己真是做了個錯誤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