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只覺得是自己輸。
被解禁足之后,秦娥做的第一件蠢事是不分晝夜跪在皇帝的寢宮外。她做得很急躁,從內往外衣著打扮皆是恩寵最盛時的模樣,并非真心悔過、刻意媚惑主上的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大總管出來說,請秦美人挪挪位置,陛下覺著您太礙眼。和愛惜顏面的小姐們截然相反,她習慣被人輕率對待,反而倔強地不肯走。 衣衫單薄跪于石板,楚楚可憐的美貌使她勝似一朵雨中的青玫瑰。她以為會撐過去,因為從前做侍女時,挺著這副身體,卻能挨過手腳俱生凍瘡的無數個夜??墒怯捎隗w質的日益衰弱,或者精神上的急火攻心導致,她暈倒在刮過雨痕的大理石面。一個侍女名寶鶯的,踉踉蹌蹌撐著她往回程走。雨勢逐漸厲害,一面銀針的屏從天襲來。寶鶯慌張拖著她躲進涼亭。 她扶秦娥憑欄坐下,盡管手冷得伸不直,仍然抻著袖擺,拼命為她擦拭兩邊臉頰雨珠。秦娥半夢半醒,只覺她的針腳粗陋的袖邊花紋貼著自己兩頰,皮膚即將滴血般疼。 那是自己從前以一種肆意妄為的剛烈厭惡之人。想起皇帝,她這樣想:今日為何跪得暈倒,都執意想一見他? ——她輸掉了。當她明白自己不愛具體的一個人,只愛虛構的高高在上的榮寵、同樣愛著自身虛榮的這一刻,內心沒有自我厭棄或者別的什么情緒,只覺得是自己輸。一旦嘗過冠寵六宮的榮耀,如何才能教她放棄?誰能教她甘于回到曾經的無人問津?她有多嫉妒曾經擁有資格、對皇帝講“那從不是妾身想要”的自己,便有多么怨恨如今眼巴巴送上門去、卻被類如貓丟耗子一般輕松丟掉的自己。 她坐不住,搖搖欲墜往欄外倒。青寶石的一根花簪從撐不住的云鬢滑落,清脆一聲墜碎,五瓣花剛好分為五塊碎片。寶鶯自個兒早已濕透,又懼主子辱罵自己,正慌亂間,有人遞過一把雨傘。她先接過,定睛一見,卻是嚇得魂飛魄散,傘也順勢傾落雨中。 這些只有受辱的份兒的丫頭,甚至不怕皇帝,然而最怕后宮宦官?!啊?,”她的聲細如蚊,“奴婢不知——” 趙雛含笑掃一眼她的頭頂: “把傘撿回來吧?!?/br> 寶鶯沖進雨里拾傘,感覺不出臉上是否流過新的熱痕。他說,給你家主子打好。她柳枝一般枯瘦的手腕兒竭力撐住。趙雛自沒有走,坐在憑欄另端。兩人等待雨停,一個濕冷并且煎熬,另一個具有一種報復性的平靜,只有被報復的主角秦娥暈暈沉沉,對于身邊兩人毫不知情,齒尖咬著泛白痕的指甲,獨自囈語。雨聲浩大,誰也聽不清楚,直到她做夢般認出身邊的影,近乎夢囈地說:“是趙公公,你坐近些……本主有話問你?!?/br> 他只用喉腔,壓出一聲古怪的笑。默不作聲給寶鶯一個眼神,后者立刻瑟瑟躲開,換作趙雛起身,抬手替她撐傘。他盯著自己抓傘的手指,竟比那個丫頭寬厚不了幾分——忽然覺出由手至心擴散的疲憊。 “秦主兒說罷,奴在這里?!?/br> 我是不是很可笑呢——有一剎那,她最純真的回憶幾乎使她如此問向趙雛。然而她忍回去,實在不愿聽見更多兔死狐悲。她問,是你教給沈春的嗎? 他說,奴不知道。同時想起杖刑至死的宦官的臉:沈春比他胖些,模樣沒有那樣陰沉;苦中作樂,反而愛笑,也正因此,一直不受師傅待見。 “本主知道,”她笑起來,笑得吃力,因而雙臉升起紅暈,“但是他很單純,真心是為我好,不愿讓我有孕傷身——我亂猜的?!?/br> 趙雛與她相視一笑,彼此漫不經心。 “那么就是最好。他為主兒您死,也算死得其所?!?/br> 秦娥不置可否地一點頭,目光逐漸清明:“至于您呢——”趙雛嗤笑:“主兒想奴怎么死,奴不知道能否照做?!彼齾s說道:“是您能為淑娘娘怎樣而死?!?/br> 一網郁結在他心里繞纏。他不由得放低姿態,虛聲地問:“您指什么?!?/br> 涼亭之外雨聲不絕,四下俱無半個蹤影。秦娥不答,有意中傷他的軟肋,然而如挑逗地回避。她一面說,一面出神地咬指甲尖兒:“之前陛下喜歡我時,我從他的枕邊聽過那些事情,說出來恐怕能嚇著您。我不能說,可是我也真心疼您,效忠淑娘娘有什么好,左不過是落得……”她搖著頭,指隙邊一條皮rou綻裂,鮮潤的血浸出來,而她試圖用牙齒撕開。他顧忌著她的心情,因而勸慰:“主兒,您別這樣?!?/br> “您也心急,外面人多眼雜?!彼龔烷_口,虎牙的尖銳處蘸著一點紅潤,最終咬掉那塊皮膚,“不如請趙公公……”趙雛俯身,她低聲講,呼吸里的灼熱感以一種顫抖的悲哀吹過前者耳根。趙雛面色一沉。她說,我知公公不信任我,但是我可以等。 不多時分,雨水停歇。秦娥眼含譏諷之笑:“請趙公公早些離開,假若讓人看到,當心咱們下場不妙?!蹦克退谋秤暗耐瑫r,她于內心冷笑,暗自起誓:一定得比一比,是趙雛依言尋她在先,亦或者是她重獲榮寵在先。 她招呼寶鶯過來,將可憐兮兮的小宮女的腦袋抱進胸口,一個寒戰,只覺滿心涼透。涼亭之前,雨后霧化的假山石升起朦朧幽微的綠,她揉搓著寶鶯鬢發,低低地笑:“好濕……你忍一忍,回去給你換新衣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