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步伐促促，晨起未及嚴妝，只匆匆戴上珠翠，卻更襯得她面容似雪。

    司徒站在堂前，無悲無喜。

    “見過司徒。小云來遲?！惫麈倘恍卸Y。

    “是和彧冒昧?！彼就交囟Y。

    “司徒請坐，待我奉茶?！惫鞑唤馑就角宄壳皝硭鶠楹问?，目光惴惴，待發現司徒看她，又有些羞澀。

    司徒不坐，她也陪司徒站著，眼簾下垂，里面波光流轉，脈脈含情。她忍不住一抬眼，正正好和司徒四目相對，自己吃了一驚，又連忙轉開。誰料剛好一陣風起，之前匆匆忙忙戴上的面紗逶迤落地。

    “哎呀?！惫鬟B忙扭頭，避開司徒的注視。

    司徒上前彎腰為公主撿起面紗。

    “我聽聞公主在路上撿到了一個奴隸?！彼降卣f。

    公主的側臉飛上紅霞滿天，聽得問話，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是這樣?！?/br>
    “他大約是我早前的家奴，”司徒把面紗遞給公主，一雙深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我想帶他回府?！?/br>
    公主細白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住了面紗，司徒靠得近，可她又說不出阻攔的話，因此連忙胡亂點點頭：“我替司徒問問?！?/br>
    說罷便連忙走出廳堂。

    “我同公主一起去罷?！彼就秸f，公主卻好似沒聽見，行色比來時更匆匆，卻又好像聽見，回頭偷偷覷了司徒一眼，是水波橫。

    柳胤端扮成月升女子頗費耗時間，因此慢了小云一步。沒想到卻在廊前撞見了她，心底正疑惑，卻被她一把推進公主臥房。

    小云的神情有些奇異，手按在他胸膛上把他按到椅子上，壓低聲音說：“別跟了，你的故人找上門來了?！?/br>
    柳胤端一怔，神情慢慢變得空白。

    她收回手，微微瞇起眼睛，慢慢一字一句地說：“司徒問我要你?！?/br>
    柳胤端沒說話，低頭盯著地面。

    “你想跟他走嗎？”小云問。

    “我不想?！绷范舜?，神色淡淡，卻又極重。

    小云“哦”了一聲，漫不經心，“他都追到外面來了?！?/br>
    “我說我不想?！绷范似届o地重復了一遍，很慢，一字一句。

    小云瞥他一眼，重新戴好面紗走出房間。

    柳胤端立刻站了起來，他巡視一圈，房間內可以用來做武器的只有那把掛在小云鏡子前的禮刀，他抽出一看，果然刀身單薄，不堪大用，雖然開了刃，但裝飾性遠遠大于實用性。這已經是他能找到最趁手的武器了。

    他又抽了兩枚小云的發簪別再腰間，攥住刀就往后窗走。他要趁小云把他交出去之前逃開。小云心地不壞，但她是月升公主，大靖司徒若是想要一個人，哪怕要的是她自己她都會交出去的。一開始他就不該回來。

    正在此時，他突然聽見小云說：

    “回司徒，他不想?！?/br>
    公主垂首行禮，“回司徒，他不想?！?/br>
    司徒平靜的表情微微一凝，“是么?！闭Ｑ坶g神情又變得古井無波。

    公主默默陪他站著。

    司徒斯斯然行禮，“打擾公主了?！苯又D身便走。

    小云推開門，看見柳胤端舉刀站在窗邊，不由得驚訝道：

    “你、你干嘛？”她有些驚慌，又有些委屈，脫口而出一句質問，“不是你說不想的嗎？”她瞪著柳胤端，“他才剛走，你要追可以追上去?！?/br>
    這倒霉靖人卻一直盯著她，不說話。

    小云煩了，斥他：“把刀放下，那不是你用的?！?/br>
    柳胤端默默地把刀重新掛好。

    小云一臉狐疑地盯著他，正想開口說話，就聽見門外侍女說：

    “司徒又來?！?/br>
    她連忙瞪他一眼，又走了出去。

    司徒行禮，廣袖隨風起，遮住他的面容，“可否請公主再問一次?！?/br>
    公主面露猶疑，但還是柔順地點了點頭。

    小云又走回去，問柳胤端，“他又叫我來問你，你想不想跟他回去?！?/br>
    “不想?！绷范舜?，神情沒有絲毫變化。

    “你們漢人真奇怪?！毙≡票г?。

    “回司徒，他還是不想?！憋L也吹起公主的長發，青絲如柳絲。

    司徒的眼睛卻比河邊千年萬年的石頭都還要堅硬，“可否請公主讓和彧親自問？”

    公主眨了眨眼，面紗遮住她的面容，答：“好呀?！?/br>
    “他想跟你當面說話?！毙≡妻D告柳胤端。

    柳胤端沉默了一會兒，親自站起來走到院子里去。他為小云合上門，使得小云看不見?？尚≡曝Q起耳朵仔細聽了很久，也沒聽見說話的聲音。

    過了很久，她才聽見兩句對話。

    “前面我路過那條田間小路，還是以前那樣?！?/br>
    “百姓早已改種蜀黍?！?/br>
    小云認真想了想他們對話的意思，卻沒想明白，正好侍女在門外回稟：“小烏樂，司徒離開了?！?/br>
    她推開門，動作間有一絲迫不及待，她看見柳胤端就站在院子里，神情平淡，他就站在那，望著天，小云卻覺得他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其實他對你很舍得?！毙≡仆蝗徽f。

    柳胤端回頭看她。

    今早肯定是他自己穿戴的頭飾，辮子七零八落，面罩也沒戴好。小云走近他，抬手幫他理了理頭發。

    她嘆了一口氣，“你不懂。你不懂他今天過來是換了些什么?！彼⑽⒋怪?，看上去十分惋惜。

    “自進入靖國后你與我們一樣全程遮面，你說司徒是聽誰說我撿了一個靖人奴隸？”她把柳胤端的辮子拆開，重新扎起一根整齊漂亮的，“這次我帶來的人，全都是我能性命相托的兄弟姐妹，很多人的家族從祖父輩開始就為我們王族死過人?！?/br>
    辮子扎好了，她松開手，那根烏黑油亮的辮子垂下去，“你想想，他要花多少精力，才能在這些人當中埋下一個暗探。也可能不止一個。但今天為了換你，他什么都不想要了?！?/br>
    柳胤端的表情絲毫未變，“不，那是因為他衡量過后，覺得可以交換。他看不上月升?！彼卑椎卣f。

    小云勾嘴一笑，聲音甜媚：“那很好啊，我希望司徒不要再把月升當作是敵人了?！?/br>
    她往房里走，柳胤端腳下卻沒動，一直站在那里。小云回頭看他一眼，淡淡道：“今天你就在房里吧，待會兒我要去見平昌侯，你就別來了?！?/br>
    她說完就往梳妝臺走去，沒幾步卻聽見背后有腳步聲。她回頭一看，柳胤端正站在門口，手扶門框，看著她，目光沉沉，

    “噯，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毙≡茋@了口氣。

    平昌侯酒醒之后惴惴不安地等了很久，遲遲卻沒等到司徒怪罪，沒想到卻等到了公主。論理公主是客，平昌侯該代陛下隨侍招待，但昨晚他酒后失儀，萬萬不敢再上門冒犯。卻沒料到午間公主自己來了。

    “昨日酒后失禮，和乾罪該萬死?！逼讲顦O會做小伏低，一見公主的面就作揖道歉。

    公主伸出一只手來輕輕地在平昌侯袖子上一扶，“昨日我是有些傷心，侯爺竟待我如同一般伎人?！?/br>
    平昌侯抬眼一望，公主的睫毛顫了顫，盈盈地看過來，看到他心尖上。平昌侯心神恍惚，竟真心實意地愧疚起來，他真該死，竟然讓這樣一位美人傷心。

    午間侯府略備薄酒，沒有昨夜里那樣盛大的歌舞，只有一支竹笛在旁邊細細地吹。

    公主說話的聲音也輕輕的，好像雪一樣，太陽一照就要化掉了。平昌侯越跟她講話越不敢跟她講話，怕自己口里的熱氣吹散了她。

    “我敬侯爺一杯?！惫髂茱?，遙遙舉起酒杯。

    “謝公主?！逼讲钸B忙舉杯一飲而盡。幾杯酒下肚，他神思有有點恍惚了。

    笛聲悠悠一轉，是調笑令。

    “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br>
    公主放下酒杯，注視著笛手，對平昌侯道：“這首歌在邊境上流傳得很廣，聽說大靖戍邊的將士人人會唱。這是侯爺譜的曲，我知道?！闭f著，她輕輕唱了起來，“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以前我聽過用琴彈奏的，但是今日聽了笛子，才覺得笛子最好，像是人在耳邊說話?！?/br>
    平昌侯只覺得一股暖流涌進胸膛，他瞪著眼睛，一時間竟想不出一句話可以回應。他文不成武不就，唯獨在樂上自覺有些許抱負。十年前一曲，他自認是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了，他就是拿這種邊塞的短笛吹奏的。京城里有些大家嫌棄短笛不夠風雅，要拿琴彈。

    “公主——知音，”他眼眶濕潤，心緒澎湃，“高山流水遇知音??！”

    “侯爺抬愛了，小云不過有所思罷了?！惫鞯拖骂^，撫著杯沿，久久不語。

    平昌侯心間一顫，忍不住問：“公主可是心里有事？”

    公主搖搖頭，面容間蒙著一層朦朧的悲切，“小云不能說?！?/br>
    “公主若是不能對我說，那和乾幫公主去找司徒！和乾本事不大，司徒卻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公主不要擔心?！逼讲钚能浀靡凰?，又著急，又痛心。

    “不是的，小云想的事，若是和侯爺說，那侯爺是一定會答應的，只是這樣又會對侯爺不好……”公主欲語又止，眼瞳含淚，“我、我想想便罷了……”

    平昌侯一聽，更是著急了，他膝行兩步，道：“公主，就當和乾替前一晚賠罪。公主萬勿莫怪，和乾若是能幫上忙，請公主但說！”

    公主怔怔地注視著他，良久。短笛手又吹了一遍，一聲胡茄后，公主垂下眼簾，聲音微顫：“侯爺知道，小云甫一出生便失恃，還未及笄便失怙，”她遮掩了一下淚珠，“在世的親人，除了哥哥外，就只剩一位叔父了……叔父雖是異姓，但幼時卻也曾精心撫育過我?！?/br>
    “我不知公主還有叔父?！逼讲盥牭妹Ｈ?。

    公主忽然間俯首下拜，“求侯爺放我叔父回家。叔父已過不惑之年，小云雖知他是兩國的罪人，卻實在不忍心看著最后一位長輩客死異鄉?！彼难蹨I如珠，一聲一聲敲打在平昌侯的心上，“叔父已為奴十年，如今他老了，小云愿為他贖罪，只求侯爺放他回去，了此殘生?！?/br>
    平昌侯這時才明白公主是在說誰。要是公主不提，他早就忘了府里還有那么個奴隸。十年前，銀刀將軍是代勒王手里最鋒利的矛，他最威風的時候，大靖邊境上每一個人都傳說，只要有他在，不管怎樣的銅山鐵壁都會倒下——直到他最后折斷于上谷的城墻下。

    十年前月升投降時，大靖要求他為俘虜，散發赤足爬行于地，作為對月升狼子野心的羞辱。他剛來的時候平昌侯疼過他一陣，但是這奴隸脾氣臭得和茅坑一樣，后來就只有泄憤的時候會去，玩膩了之后就賞給底下人?，F在，他連對方長什么樣子都記不清了。

    公主清瘦的身姿好像會散在云里，教人覺得她愈哭愈瘦。

    “我知道是先主罰他贖罪，小云原本不該提，提了是對先主、對陛下不敬。但剛剛一聽笛聲——”小云含淚而笑，“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她眼里哀哀，“侯爺是能懂的，只有侯爺能懂?！?/br>
    “這……公主……這……”平昌侯心旌大動，他又為難，又不忍心，“但是司徒……”

    “司徒今日來過，他知曉，只說隨他心意。也許他不愿，但我卻無論如何想帶叔父回家。我父母雙親已不在了，叔父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惫魇昧耸脺I。

    平昌侯聽聞司徒知道此事，立刻開口：“公主，和乾理解。公主請帶他回家吧，雖然他是先帝賞賜的奴隸，但先帝一貫仁厚，若是先帝在此，也會為公主反哺之心而動容?！?/br>
    公主的面容霎時被光點亮了，她一直看著平昌侯，似乎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半晌，深深地行禮。

    “我教人給公主領路?！逼讲钔w舒暢。

    一只蒼蠅飛進來，停在稻草上。那處積了一灘不知是尿液還是jingye，渾渾濁濁地發臭。奴隸盯著那只蒼蠅，停下來，搓了搓手。

    大靖沒有奴隸，他這種人有另一個名字，叫家養伎。一開始還有人亂喊亂嚷什么母狗婊子之類的，現在到這里來的人大多什么也不說，扒開他的腿干完就走，像是在一個臭氣熏天的茅廁解手。

    很偶爾的時候，他會被洗干凈送到側夫人那里去，那小姑娘是為了看看他，給他吃頓好飯，可每次為了掩人耳目，她都得賞他一頓鞭子。

    柴房里很安靜，能清楚地聽見蒼蠅的嗡嗡聲。另兩個小畜生早就學會了保持安靜，否則他就有借口可以掐死它們了。那些人不準他殺生，逼著他生養，如果他敢弄死它們，有人就會過來給他灌藥，再把他四肢分開掛在樹上抽。他試了幾次都失敗了，而且它們也逐漸長大，他要下手的時候會喊。

    他和往常一樣，沒人干他的時候就練功、打坐。

    今天有人來了，人還不少。他漠然地聽著腳步聲，直到他們推開門。

    一雙銀線絲緞鞋映入眼簾。他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

    女孩的臉藏在一層半透明的薄紗下面，眼睛像雪山上的金光。她拎著裙擺，輕盈地踩在骯臟腥臭的稻草上，她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在他面前跪坐了下來。

    她解開臉上的面紗，湊近他。這時他才發現這個小姑娘看起來那樣熟悉。太熟悉了。

    “烏尼格日勒——”

    她遠遠地喊他，在城墻上，在窗欞邊，從小花園的大樹上；她在他耳邊喊，在他懷抱里喊，牽著他的手喊，喊他的名字。

    你都長那么大了，小公主。

    “以前小時候，我以為你是我阿瑪，你身上那么好聞。結果阿瓦說，你不是我阿瑪，我阿瑪已經去月神那了，我聽了大哭。烏尼格日勒，你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么嗎？”公主問。

    他笑了，聲音是那么嘶?。骸拔矣浀醚?，我說小公主，別哭啦，只要你不哭，阿薩就帶你去看大海?！彼斐鍪?，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他幾乎舉不起來。

    他用顫抖的指尖抹掉小公主臉上的淚滴，“小公主，別哭啦?！?/br>
    “走！”小云猛地握住他的手，“我帶你回家！”

    她拉著他站起來，沖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