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左右
“多謝小將軍?!惫鞯氖衷谮w校尉平伸出去的臂膀上輕輕地搭了一下。 公主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輕柔地像一朵云彩,衣擺下帶著若有似無的甜香,趙校尉不由得紅了耳根。 平昌侯沒有待客之儀,姍姍來遲,公主就安靜地坐在車輿上等待,她等得久了,身姿卻還是那樣清越。趙校尉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罵那平昌侯欺軟怕硬,在上谷待過幾年的人都由衷地看不起他,平常作威作福,可卻絕不敢欺負比他有權的人,不僅不欺負,而且更是卑躬屈膝,現在到訪的是白云公主,若換成云中君,想必他不敢如此。 除此之外,平昌侯有一項更令人不恥的愛好,他在床上喜歡折磨人,男女不計,被他看上的往往是抬回來的。前幾年柳將軍在此,他不敢太放肆,這幾年風云突變,他夫人又避走紅塵,他和他新抬來的小妾可謂是肆無忌憚。 想到此處,他不禁又對這位公主抱有一絲憐惜。 “大司徒到!”忽聞有人傳報。 司徒乘牛車悠然而至。靖國將士皆神情一肅,齊身行禮問好。唯剩月升眾人還站著。 趙校尉先是驚訝司徒為何提前到訪,接著馬上就警惕起來,十年過去,天格斯鐵騎依舊是鎮邊軍日夜cao練防備的對象,司徒這樣毫無防備,突然露面,若是對方突然發難,他現在的三十人就算是精兵強將,也很難做到萬無一失。 月升來的只是區區一公主,完全無法和司徒媲美,就算此刻魚死網破也是他們得利。 黑甲鐵面的月升騎兵靜默地佇立于公主兩側。 只見一位普普通通的仆役,趕著一輛小小窄窄的牛車,不緊不慢地朝月升公主那三匹駿馬驅使的座駕而去。 牛車沉穩,驢車悠然,靖人推崇不同車駕都有不同品格。趙校尉以前還覺得這是無稽之談,現在看見司徒以一牛車對月升座駕,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片敬佩。 為表示尊重,月升鐵騎只佩一柄彎刀,氣勢卻還是那樣的森寒,十年前,就是他們的父兄一舉割開大靖的防線,直逼上谷。趙校尉穩住呼吸,眼睛緊緊地盯著牛車。 “?!辈家缕蛷挠迫徽泻?,神態自然如入鄉野。 牛車緩緩而停。 一直靜立的公主突然腰肢一擺,盈盈下拜。夕陽的余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容隱藏在金線后,燦爛而動人。 “見過大司徒?!惫魅崧曊f。 月升騎士在這一刻齊齊下馬,單膝跪地,與公主身后的侍女一道齊聲問安:“見過大司徒!” 牛車上一只蒼白的手掀開門簾,“公主多禮?!逼鸵蹟v扶司徒下車,他謙和地低頭回禮,“和彧見過公主?!?/br> 趙校尉的心里頓時舒展開了。 “公主遠道而來,和彧代陛下迎接?!?/br> “多謝陛下?!惫髟俣刃卸Y,眼波流轉,“多謝司徒?!?/br> 司徒在前引路,請公主入別苑休息。進門時不知為何,公主的腳步忽然一頓,接著就停了下來。 趙校尉連忙也示意停止前進,他看見公主抬頭看著門口懸掛的匾額,目光也不由得隨之落了過去。他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大門口明晃晃地掛著三個大字:留云間。 他立刻就感覺到公主的神情一變,于是馬上朝身后偷偷打起了手勢,要眾將戒備,同時心里對平昌侯破口大罵。平昌侯果然一副得意的樣子,直盯著公主,眼神非常不堪。 月升眾人雖不識字,卻敏銳地意識到主人的心情變了。霎時間,兩方氣氛陡然一變。 正這時,卻聽公主柔聲曼吟:“且插梅花醉洛陽——”她垂下眼簾,掩嘴一笑,“可我不覺得司徒是分付疏狂的狂士?!?/br> “哦?”司徒挑眉。 “ 我覺得司徒是……君子?!惫鞯穆曇粼桨l輕了,最后二字趙校尉差點沒聽清。 “哈哈?!彼就铰勓源笮?,他這一笑,消弭了雙方之間緊張的氣氛,“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君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注】想不到公主竟讀過我們大靖的書?!?/br> “一二本而已,我從小喜歡靖國風物,讀著識字,卻認不太好?!薄」髦v漢語帶著南疆的口音,聽起來十分特殊。 “我太久沒來,只記得原來代勒王不愛這個?!彼就窖哉Z淡淡。 公主的眼睛里浮現出一層苦澀,“父親……事事以月升為先,”她為人子女不能評論父過,因而轉了話題,說道:“哥哥與我卻不同,哥哥極愛詩詞,時常誦讀,我不過是學學字罷了?!?/br> “敢問云中君最喜歡哪闕?”司徒頗有興致。 談起兄長,公主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聲音也輕快了起來,“我哥哥最喜歡一首寫白鳩的,他經常吟詠,不只是我,連宮里的小童都懂得背誦了?!?/br> 司徒大為吃驚,抬眼看向公主身后的侍女,“連公主的身邊人也會?” 公主也隨之向后一瞥,輕笑,“我們這是在班門弄斧呀?!?/br> “我只看書中說過,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往來以詩經作答,不料月升離大靖相距千里萬里,也有這般好學之風。請請,我很想見識一下?!彼就焦еt地說。 一時間,公主與司徒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名婢子身上,她是公主的貼身侍女,看上去身姿比較高狀,一直都垂首跟在公主身后。她似乎聽不懂漢語,對司徒的話沒有任何回應。 “若是我??诳浯?,司徒也不要見笑啊?!惫鞯托?,轉身對婢女用南疆語解釋道:“司徒請你吟詠那首云中君最愛的白鳩?!?/br> 月升婢子沉默了一下,簡單地行了個禮,開口念道: “鏗鳴鐘,考朗鼓。歌白鳩,引拂舞。 白鳩之白誰與鄰,霜衣雪襟誠可珍。 含哺七子能平均。食不噎,性安馴。 首農政,鳴陽春。 天子刻玉杖,鏤形賜耆人。 白鷺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 闕五德,無司晨,胡為啄我葭下之紫鱗。 鷹鹯雕鶚,貪而好殺。 鳳凰雖大圣,不愿以為臣?!咀?】” 她口音比公主更為奇怪,夾雜著濃厚的南疆語調,好幾處字眼都含混在一起。司徒聽了,卻感嘆道: “云中君最愛的竟是這首?!睆陀謱髡f,“想必云中君是溫善而高潔的君子?!?/br> “司徒過譽了。哥哥說過,成神成圣都是虛名,百姓安樂才是所求,這也是他仰慕大靖的原因。哥哥說狼襲馬奔,都比不得靖國一道策書能夠安民心?! 惫饕恢倍ǘǖ刈⒁曋就?,司徒卻微微避開,話已至此,公主卻實在忍不住,不得不說: “小云斗膽,請司徒也賜我們一道能夠安民心的策書。大靖已與月升斷商十年,但凡有我月升子民膽敢來往商賈者,靖國皆罪之,可我月升幽閉于深山之中,若沒有商家,百姓哪來吃喝?我求司徒,為月升向主君進策?!?/br> 話到最后,她竟當眾向司徒跪倒,月升一眾隨從皆隨之而跪,大靖接引官員急忙彎腰避而不受,一時之間,只剩司徒背手而立。 “公主快請起,和彧不敢受?!彼就缴焓痔撎撏凶」魇直?。 公主柔弱得像一朵云彩,這時卻格外倔強,一動也不肯動。 只聽她含淚說:“哥哥求了主君三年,主君才允許我來上谷,我有幸在這見到了司徒,哪怕今日主君要我也跪三年,我也是愿意的?!?/br> 司徒松開手,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陛下一貫心地和軟,即使是月升百姓,也不忍其受苦——公主快請起吧,您肺腑之言,外臣會向陛下轉告的?!?/br> 公主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真的?”司徒扶她起來,她一眨不眨地盯著司徒,“小云謝謝司徒!” 司徒微笑回禮,眼神深處卻仍是冷的。 小云罵了一句月升臟話,她回身一把抓住柳胤端的手,狼一樣盯住他來來回回的看,咬牙切齒地笑說:“我怎么會忘記讓你背詩?” 柳胤端隨她看,神情很淡。 “研墨?!毙≡评淅涞卣f。 娜仁托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走去書桌邊伺候筆墨。 “我倒是好奇,你為什么幫我?”她冷笑,聲音卻格外甜膩,拇指曖昧地在柳胤端的脈搏邊蹭來蹭去。 “因為我更不想回大靖?!绷范似降卣f,神色間看不出一點破綻。 小云金棕色的眼珠似乎要把他打磨成一張薄紙,下一刻她卻忽然丟開他手腕,自顧自地走去桌邊寫字。 她一邊寫,一邊說:“你這首辭選得倒不錯,比我選的那首班班者鳩好【注3】??上抑皼]讀過?!?/br> 她只聽他背過一遍,卻一字不差地把給默了下來,柳胤端心里有些詫異,他確實沒想到小云作為異族公主竟然這般通熟靖人詞作。 小云把默寫好的詩詞遞給一旁侍候的娜仁托婭,吩咐到:“讓大家今晚背熟了,紙燒掉?!?/br> 柳胤端眉頭一跳,“所以你之前說云中君最愛詠白鳩是在撒謊?!?/br> “怎么啦,女孩子的話本來就是真真假假?!毙≡圃谑釆y臺前坐下來,一侍女為她卸妝,另一侍女整理行李,照常在鏡前掛起一柄鑲嵌滿寶石的彎刀。 小云從鏡中沖他一笑。 “好狗狗,今晚獎勵你睡床好不好?”她甜甜地說。 “大可不必?!绷范死渲?,撿了靠床腳的一處角落席地而坐,閉目養神。 “你不卸掉面紗嗎?”小云道。 “不必?!?/br> 小云回身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他這靖人在自己的國土卻顯得更為冷淡。小云捻了一張手帕,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來,輕輕地幫他擦掉臉上的金粉。 柳胤端皺眉,睜眼看她。 “我聽說在靖國,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彼吐曊f,就好像無心之談。 柳胤端睜著眼睛,連金粉落在他的眼睫上都沒有發現,他的眼睛深黑,像一汪封凍了的冰泉。 小云突然湊上去親了親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