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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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 “旬安十七年二月廿五,大承屬國番蘭之主霍肅霆卒,十九子霍云昭繼位,未改元,其諸兄或已暴斃,或流徙千里。 踐祚三旬,新王下罪己詔,言己身戕害手足,德不配位,乃禪位于其兄云收。 四月朔日,上幸善闡與新王相會,言以現今之番蘭,自無須依附于大承,當于次年獨立一國,與大承互為鄰邦,世代友好。 初二,上命劍南節度使郭寬撤番蘭駐軍,翌日攜楚王同歸?!?/br> 旬安十七年嚴冬。 十九歲生辰過后,謝青旬愈發渴睡起來,然他本就畏寒,往年冬日里都和小動物冬眠似的整日縮在被窩里睡不夠,故本無幾人察覺異樣,謝青勻不放心,令鄭匯每日請平安脈,只道一切如常。 可謝青勻思及自己入番蘭時曾欲往歸勐寺,卻被告知山門暫閉,重啟之日未定,便只覺郁結驚疑。 入了春后,謝青旬的嗜睡之癥狀卻無絲毫起色,反而變本加厲,直至某日沉睡了整整一晝夜,而無論宮中還是民間的醫者皆查不出緣由時,謝青勻再也坐不住,將紀予回傳到書房:“悄悄去尋些方士來,另外,阿旬的境況務必給朕守口如瓶,半個字也不許傳到番蘭去?!?/br> 帝王求長生之術,臣子本該勸諫,可紀予回只是行禮應道:“卑職遵命?!?/br> 紀予回清楚,今上本是最不信裝神弄鬼那一套的,他只是走投無路了。 然還未及吩咐下去,苦尋多年的褚神醫卻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謝青勻打量著面前約莫不過而立的年輕男子,本還有所懷疑,然鄭匯見了褚神醫卻神色訝然地喚了聲“師父”,謝青勻才信面前當真是天命之年的老者,不過是駐顏有術罷了。 謝青勻尚未道明謝青旬病情,卻見褚神醫躬身一禮,不卑不亢道:“陛下,殿下之疾草民無能為力,且恕草民失敬,殿下亡故乃必然中事,天命所歸,究非人力所能扭轉?!?/br> 謝青勻盯著他兩片嘴唇一開一闔,卻只覺難以消化他話中真意,他面色漸漸白下去,雙手越攥越緊,鮮血從指縫中滴滴答答落下來,滲入同色的栽絨紅地連枝花藍邊地毯中,瞧不出半點痕跡。 他整個人不知是驚是怒,雙唇顫著開口道:“你……” “皇兄?!?/br> 一道清冽的嗓音驀地插了進來,謝青勻猝然回身,卻見謝青旬倚在門邊不知聽了多久,此刻正瞧著褚神醫。 不知何故,謝青旬總覺得這位神醫有些面善。 他輕咳兩下,攏了攏身上鶴氅道:“有勞神醫不遠千里而來,”又吩咐鄭匯,“鄭太醫,帶神醫出宮?!?/br> 鄭匯從自個兒師父開口時便已眼前一黑,此刻得了楚王命令實在感念上蒼有好生之德,連忙謝恩后扯著褚神醫往外去。 待出了宮城,褚神醫尋了個荒僻角落,雙手結印后便如青煙般消失在原地。 覆霜殿內,朔業拈訣換回了神侍服制,一壁往司明殿去尋心儀的女仙,一壁心道:君上歸位在即,往后清閑的時候可要少許多嘍。 宮中,謝青勻看著又清減幾分的謝青旬,那厚實的鶴氅愈發顯得他身形纖弱、病容楚楚,如早春枝頭最后一朵行將萎敗的綠萼白梅。 謝青旬朝謝青勻走過來,一面將他攥死的雙拳掰開,一面淡聲道:“生死有命,臣弟并不在意,皇兄也看開些罷?!?/br> 謝青勻垂眼凝著他鴉羽般的長睫,喃喃道:“哥哥實在沒有辦法……阿旬教教哥哥如何看開?” 謝青旬手一頓,俄頃只是搖了搖頭:“別再去尋方士了,皇兄?!?/br> —— 入夏后,六月某一日,謝青旬自雙膝以下忽地失了知覺。 謝青勻此前已將政務漸漸移交謝北渚,現下更是做起了甩手掌柜,只欲時時處處陪著謝青旬。 只是謝青旬清醒的時刻愈來越少,一整日里大多是謝青旬無聲無息地深睡,謝青勻坐在床邊默然望著,盛夏的日光那般毒辣耀目,可東一次間內的光景仍然孤清寂寥。 與謝青旬恰恰相反,謝青勻已很難入睡,確切而言,是他有些抗拒合上眼睛,抗拒陷入沒有謝青旬的沉沉暗色里。 齊老夫人知謝青旬將入弱冠之年,也是整日擔驚受怕,總想入宮來看謝青旬,可她實在年事已高 ,謝青旬不欲教她奔波,特特傳訊道自己無虞,若她路上有個萬一,自己定無顏茍活,才消了她探望的心思。 暮夏,謝青旬一連睡了五日。 醒來時見謝青勻在一旁,眼中血絲遍布,雙唇也有些干裂,他靜了靜,問道:“臣弟是否睡了許久?” 謝青勻搖頭否認:“沒有,才過去沒幾個時辰?!?/br> 可他聲音已嘶啞得不像話,謝青旬并未拆穿這拙劣的謊言,這次醒來覺得意識比前些日子稍加清明,遂對謝青勻道:“臣弟精神尚好,皇兄去梳洗一番罷?!?/br> 謝青勻是不愿稍離一瞬的,可也知道自己這副形容著實有些惹人厭,他生怕謝青旬露出嫌惡神色,便道:“哥哥很快便來,阿旬有什么事便喚菱枝姑姑,紀予回也在外頭,莫要自己悶著?!?/br> 謝青旬耐心聽他羅唣完,待謝青勻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便坐上將作監打造的胡桃木輪椅到了書案旁,打算裁張宣紙來作畫,可紙張邊緣十分銳利,謝青旬一時不慎便被割破了指腹。 將手移到眼前,瞧著那長不足半寸卻并不淺,甚至還淌了幾滴血的傷口,謝青旬瞇了瞇眼,若有所思。 —— 九月初三,謝敬嚴于章華寺坐化,廟號武宗,遺愿不上尊謚,不設靈堂,惟與明惠皇后同xue合葬。 消息傳來時,謝青勻正不知如何與謝青旬開口,躊躇入內時,卻見謝青旬拿著把嵌玉銀柄匕首在后腰上劃開一道細小的切口,謝青勻登時肝膽俱裂,迅疾沖過去劈手奪下那匕首,跟捏著燙手山芋似的一把丟開,第一次不那么溫柔道:“……你這是做什么!” 謝青旬絲毫不為他氣焰所迫,不慌不忙道:“臣弟不覺得痛?!?/br> 那日裁紙時他便隱隱有所覺察,今日拿最吃不得痛的后腰一試,果然絲毫不適也無,才相信自己當真失了痛覺。 謝青勻將一卷包扎用的麻布全扯開,給謝青旬腰上纏裹了一圈又一圈,語氣里還含著怒,手底動作卻放輕再放輕:“你不痛,哥哥可痛得很……往后再不許這樣了?!?/br> 金烏西墜,最后一線天光也收盡了,謝青勻取了溫水來給謝青旬濯足,思慮之下還是將謝敬嚴圓寂的消息徐徐吐露了,言罷生怕謝青旬傷懷,仰起頭雙目牢牢盯著他。 然謝青旬聞言卻只是平靜頷首,淡淡道:“走了未嘗不是解脫,于父皇而言,這十余年來活著反是痛苦?!?/br> 謝青勻這才松了口氣,低頭揉著謝青旬雙足,謝青旬腳背色調冷白,跖骨細窄,薄得剔透的肌膚下隱隱透出藍紫色的纖細脈絡,趾甲略有弧度,如玉石般瑩潤流光。 謝青勻幾乎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笨手笨腳的碰壞了謝青旬。 正沉默著,卻聽頭頂謝青旬倏然道:“皇兄,臣弟死時可否以火葬?” 謝青勻雙手登時收緊,將謝青旬足踝摁出兩圈淺淺的紅痕,他失魂落魄地瞧了半晌方猛地反應過來,連忙給謝青旬輕輕揉著,無措道:“是哥哥不好,阿旬、阿旬痛不痛?” 謝青旬擺首,他雙足連知覺都無,又豈會吃痛:“臣弟方才所言……” “阿旬,”謝青勻急不可耐地打斷,抬起臉勉強扯了扯唇角笑道,“不說這些好不好?……哥哥受不了的?!?/br> 謝青旬望著謝青勻微紅的眼眶,緘默地點了點頭。 —— 無垠原野之上唯有呼嘯風聲,有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 “快了……君上,就要離開那些討厭的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