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昨晚冰格剩下的半盤冰全部敲下來，然后把冰放到保鮮袋內，蹲坐在他床邊，一邊懸起手腕敷他的額頭，一邊等美團。

    他張開嘴喘息，眼球在眼皮下快速地轉動，即使是在睡夢中也難受得眉心蹙起，看得我心中沉沉的。我伸出手，為他揉平眉間的皺褶，輕撫他的發頂，以此讓他放松下來，沉入更深的睡眠，暫時不再受到到病痛的侵擾。

    也許是冰袋的降溫作用，慢慢地，他看上去舒服了些，眼動的速度慢了下來，眉心也舒展了。我探了探他的頸溫，溫度還是沒有降下來，正好美團也送到了，我便將冰袋換成了濕毛巾，下去取藥。

    空腹吃藥會傷胃。取完東西后，我先在樓下簡單煮一點給他墊肚子的東西。

    我先在爐子上開小火，煨上了一煲粥。然后擇去新鮮薄荷的桿和壞葉，只留下頂端的嫩芽，等水開后，往鍋中打入雞蛋，再加入薄荷葉燙熟，出鍋前，再撒上一把碎香菜，一碗薄荷水蛋湯便做好了。

    薄荷驅寒暖胃，香菜祛風解毒，雞蛋能夠補充病中消耗的蛋白質。我一邊把湯端進他的房間，一邊在心里默念著，仿佛這樣就能消退我心中無法安定的不適感似的。

    我扶著他的背，將他扶坐起來，直到頭貼到靠背上，他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看我握著他上臂的右手，又看看我，一副沒清醒的樣子。

    “賀霖，別睡啦，喝點東西，過會就吃藥?！蔽易テ饎倓偡旁诖策叺谋?，拿余溫蹭了蹭他的臉頰，讓他清醒過來。

    “好?！彼窳艘恍?，應了我一句，像是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似的，直起了腰，清了清嗓子，“我自己來吧?！?/br>
    我雙手捧過碗，一路送到他手里，有點怕他握不穩，一路瞅著他的碗底。

    他拿起湯勺抿了兩口，又放下，像是有點無奈地看著我，笑了：“明逾，你這樣我很容易以為自己得了絕癥?！?/br>
    “啊……”等我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正像個毛頭小子似的摸著后腦勺，一幅不好意思的樣子。

    可能是被他的笑容晃了神。

    我佯作鎮定地將手放下，又脫口而出一個很蠢的問題：“好喝嗎？”

    他配合我的話微揚起頭，砸吧砸吧嘴，又朝我笑，“好喝，你做什么都好好吃?！?/br>
    如果說我今晨以來的心情像一幅波紋圖，軌跡沉沉地貼著底部，時不時爆起一兩道尖峰，伴隨而來的是耳邊刺耳的噪聲的話，他接連的兩抹笑容就像一雙把波紋圖對半撕裂的手。在某個不知名的小空間內，我的大腦宕機，看著波紋圖反射，給身體以指令，此刻變回了自己的大腦，卻因為狀態轉換的很快，在想著什么，連自己都很難分明。

    好奇怪的描述。但是，那種常常在某些時刻伴隨著我，許久都無法退去的情緒，突然間在此刻消弭了。

    一般來說，一個人喜歡做飯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在處理食材的時候，內心能夠得到平靜，另一個是做出來的菜被喜歡的人吃到，得到肯定的反饋。我在做這道湯的時候，一心只是想著讓他快些喝到，根本無暇認真處理食材，那就是第二個原因了。讓我突然開心起來的原因。

    像是隨口應和的語氣，我向他承諾道：“那我以后常做給你吃?！?/br>
    他棄了勺子，直接用嘴吹涼了，對著碗喝，一邊喝一邊嗯嗯的點頭，看起來傻極了。

    待他喝完之后，我把碗從他手里接過，放到一遍，然后拿起測溫槍給他測了個額溫。

    “三十八度九?！北葎倓偤昧艘恍?，但還是可能隨時升回高燒?！岸昼姾缶涂梢猿运幜??！?/br>
    “那我現在是不是不能睡??？”

    “嗯……你也可以睡，我一會兒叫醒你就好?！?/br>
    “那不睡了，我們來說說話吧?！?/br>
    我沒有想到他會提出這個，一時間不知道答些什么，便主動開口道：“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他順著我的話，試著活動了一下下半身，一抬起腿，就發出了“嘶”的一聲：“難道是太久沒有運動了，拉傷了腿和腰?！?/br>
    “其他就是，頭有點暈，我沒什么事的?！蹦┝?，他又給我加了個找補，甚至都不用我開口為他身上不適找解釋，“沒想到熬了一段時間夜做項目，把自己的身體素質弄垮了，一放松下來就出事，本來出來挺開心的，哈哈，我怎么老是在跟你道歉，給你帶來麻煩了，抱歉明逾?！?/br>
    他雙手在嘴前合十，聳起肩，朝我做了個造作的道歉姿勢。我看到他的耳尖有些發紅，雖然作為始作俑者十分內疚，但毫不猶豫地決定調戲他。

    “只是嘴上說說就行了嗎？今天太陽這么好，我一整天都不能出去玩呢?！蔽夜室舛核?。

    “??？”他大概是沒想到我臉皮突然這么厚，一點也不順坡下驢。因為發燒，脖頸本來就紅，眼看更紅了，都要燒起來了。

    我故作嚴肅：“我要補償，實際一點的?！?/br>
    “要什么？”他追問道，過了一會，好像意識到自己這樣很容易被訛，閉緊了嘴。

    “哈哈哈哈，”我心情大好，湊上去摸他的額頭，“要你快一點好?！?/br>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側開頭，低聲喃了句：“你幾歲??？”

    笑完之后，我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么，于是便問他：“你要聽歌嗎？”

    “好啊?！彼麘?。于是我便坐到他床邊，打開音樂軟件，隨便選了一個歌單開始播放。正好選到一個city　pop的歌單。

    鼓點清晰，伴奏仿佛流動的水一般，隨著人聲搖曳，聽起來輕薄又華靡，是我會喜歡的曲風。

    正好放到山下達郎的，中文名是再見夏日。一直沉默聽歌的他突然說道：“明明是上個世紀常見的電子樂伴奏，沒有海浪聲，也聽不懂歌詞，卻讓人想到海邊，難道是因為我們現在正身處海邊嗎？”

    聽著聽著，他可能是累了，靠向了我。我有些緊繃，隨口回道，“可能是氛圍吧，我也不太懂，但是聽著很舒服?！?/br>
    “嗯?！彼]起眼，仿佛是在聆聽著音樂，十指在被子上張開，指尖微微翹起，“能感受到潮濕的水汽?！?/br>
    我被他這個感性的描述激得有些想笑，但笑出來好像又不太好，于是便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翻看歌詞。

    一路向下滑動，我心中悸動，仿佛和什么東西接通了一般。

    ……

    明日在這個地方　/　我們已經離開了

    全部的東西都循環反復　/　我們匆忙地用腳追尋　/　但是一切都變化著前行

    我比世上的誰都要　/　愛著你

    話語我無法說出口　/　現在　/　想要傳遞那份焦躁的心情

    ……

    “歌詞寫的什么？”他靠近想要看，我下意識飛速切屏，劃到了微信。他看到是我的私人界面，就將頭收了回去。

    “嗯……”我的心中涌起一陣想要念給他聽的強烈沖動，但話到嘴邊，感覺似乎不太好，還是收了回去，干巴巴地念道，“兩個小孩，過了夏天，就會變成大人?！?/br>
    “哈哈哈哈你這是什么解讀……”他笑著想要奪過我的手機，“讓我自己來看?！?/br>
    我一邊將手機高舉過頭頂，不讓他搶到，一邊轉移話題。

    “時間到了，你該吃藥休息了?！?/br>
    之后，我倒來熱水，督促他吃藥休息，他也就忘了歌的事。

    他睡了一個下午，我就趁這個時候將早上買的海鮮處理好，放進冰箱保鮮。晚上，我往小火煨好的粥里加入青菜和碎rou，他退燒到三十八度三，我們是在樓下的餐廳里一起吃的。

    因為在病中，他吃完后就困了，趴在沙發上打盹，我便催他上去睡覺，互道晚安后，我們九點多便熄了燈。凌晨的時候，我走進他的房間，親吻了熟睡中的他，他的鼻息灼熱，唇是薄荷味的，不是牙膏的薄荷，而是我一片片擇下來的新鮮綠葉落到碗中，沾濕了露滴的味道。

    這是我第三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此刻的身體很累，但大腦似乎已經不習慣睡眠這個程序了，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我久違地做起了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