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脫胎未換骨
風猶縮在樹蔭底下,躲避這八月勝火的驕陽。明明已經過了立秋,也早不是正午,還是這么熬人。難道說是因為她今天出門沒看黃歷? 今天是多少來著?丙申月庚午日,沖甲子煞北,開執位,星宿室火豬,宜嫁娶、納采、定盟、開光,忌入宅、上梁、入殮、造屋、探病—— 行吧,全都與她犯沖。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今天不得不出門,還得趕早。 風猶低頭看一眼腳邊被串在絕壁松死枝上的女人:“你還死不死?我趕時間?!?/br> 女人雙眼突出到了極致,勉強張了張嘴,只冒出一灘血沫。胸口被張牙舞爪的枯枝從背部穿透,疼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別想了,不會有人來救你的?!憋L猶將吹到額前的頭發甩回身后,眉眼含笑,“工作日一個人翹班出來攀巖,嘖嘖嘖,要是掉下去摔成rou醬也就沒我什么事了。沒想到竟然被它接住,那就怪不得我了。再者,你都能看見我了,就別掙扎了?!?/br> 瀕死的人當然一個字也沒聽清,她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只隱約注意到那個半透明的人形的東西飄悠悠來到她身邊。 山巔的風真冷啊。 風猶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運氣,她都有多久沒穿過人皮了?身為一只畫皮鬼,這話說出去都丟人。 也怪不得她嘛。陰司現在管得嚴,她雖然算不上公職人員,但也是掛了名的,比不得孤魂野鬼自在。 況且孤魂野鬼都不敢那么猖狂了,萬一被人類發現,下頭的追究起來,罪名可比殺個把人大多了。 人類科技這么發達,病死的、重傷的、被殺的,基本都能第一時間入殮火化。即使沒有,遍地的攝像頭也讓她不敢隨便拖個帶著致命傷的尸體上街。 雖然說意外留有全尸的人未必沒有,不過眼巴巴等著穿新衣服的可不止她一個。她這種能在家呆著絕對不出門的宅鬼,怎么可能搶得過那群卷王? 不過今天嘛,算她好運嘍。這女人雖然胸口穿了個大洞,但懸崖上面就有她的裝備。她看過了,里面有換洗衣服。暫時擋起來,堅持個一天半天的,不成問題。 風猶伸出手去,準備等她一咽氣,就把這身漂亮的皮撕下來,剩下的心肝還可以當零嘴。 風云陡變,高靄遮天蔽日,林鳥驚飛,紫瑩瑩一道雷霆從舉頭三尺劈下,那電光比她腰還粗,直指風猶天靈蓋。 “五雷天心正法?!”風猶反應極快,立即抽手后退,淺金色的光暈將她籠罩其中,阻隔天雷余威。袖中甩出一桿尺余長的短棍,她僅退開三尺,便仰首瞪向云層中忽明忽暗的人影:“雷部哪兒來的這么不懂規矩的小輩?” 那人影沒有回話,風猶眉頭緊皺,懶得同他多費口舌,再度撲向尸首——這會兒功夫那女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這一次,雷霆觸發在她侵入尸體的瞬間。 紫色。風猶視野里只剩下這個,聽覺、嗅覺、觸覺全面喪失。憑借經驗,她判斷那雷霆劈斷了枯枝,她、尸體、兇器一起墜落。 失去意識的瞬間,風猶腦海里只剩下四個大字: “釣魚執法!” 漫天繁星更替驕陽烈火,滿月已上中天,天高云淡,魚躍蟲鳴。 風猶醒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美景,而這只能證明一件事,她遲到了。 丙申月庚午日,陰歷七月十四,中元節的前一天。今夜鬼門大開,地官赦罪。 陰司的鬼有家的回家,沒家的逛街,凡間燒給親友的快遞多不勝數,攢夠了功德或是銷盡了業力的都會在今天歸入檔案。 簡而言之,忙,今天忙死了,她也不例外。無數鬼魂發配六道,走奈何橋,忘卻前塵,重入輪回。她身為孟婆湯莊的學徒之一,要是膽敢曠工,師傅能活撕了她——物理意義上。 十四正趕上她輪休,才能跑出來逛逛,誰知道碰上這倒霉事。讓她知道是雷部的哪個小兔崽子,一定告他一狀,扣他年終獎。 不過,那雷好像有點…… “喂,老崔頭,開工了沒有?”電話接通,不等對面開口,風猶率先問道。 “還有四分三十二秒?!崩锨拜叡疽f的話被噎回去,只好回答,“你跑哪兒去了?竟然敢中元節遲到?” “一言難盡?!憋L猶咂了咂嘴,“先掛了,我能不能到可全看你的寶貝好不好用了?!?/br> “什么寶貝?”崔鈺眉頭緊皺,隱約有不好的預感,然而還不等他想明白,對面已經掛了電話。 墊在鞋底的兩條黑漆漆的判官筆已經化作利刃,像立于冰面一樣沖破空氣,隨著風猶的動作將她送出千米之外。 狂風呼嘯,沒有人注意到夜空劃過的鬼魅,只有月光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鋒利陰影。 風猶從沒覺得泰山這么遠,雖然這已經是離她最近的入口了,但即使在她暴殄天物和全力施為的情況下,也還是足足跑了五分鐘才到鬼門關。 鬼影重重,陰風陣陣,鬼門關已經大開。四處皆是難掩喜色的鬼魂,今夜他們可以脫去枷鎖,暫得自由。 風猶不自覺深吸一口氣,解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又因指尖觸碰到的冰涼而不得不系回去。 她咳了兩聲,跟門口的鬼吏打過招呼,忙沖向她的工位。 鬼門關、三生石、黃泉路、鬼判殿、孽鏡臺、天子殿、望鄉臺、轉輪殿、背陰山、十八層地獄、枉死城、奈何橋、六道輪回。 這條轉生之路她已經走了十六萬兩千遍,此后還要走不止十六萬兩千遍。她太熟悉了,熟到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六道的門。 但她一次都沒有真正走完,也永遠不可能有走完的資格,她很清楚。 風猶不明白自己哪里來的矯情心思,她已經很多年不去想毫無意義的事了,尤其還是在挨師傅的罵之前。 她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就像她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一樣。 比如當她走過孽鏡臺,甚至還有閑心停下來整理制服和新撿到的皮。 她一點都不意外在鏡子里看到一個男人的臉,真的。 風猶緩緩吐出一口氣,正視鏡中自己的倒影。金霞九云冠,紫綬絳綃衣,鋼鞭倒提,無一不是仙人之姿,卻偏偏滿身閃瞎眼的零碎飾品。如果她沒看錯,那都是鉆石。 忍不住比了個國際友好手勢,風猶再三確認四周除了嚇尿了的鬼魂就是煩不勝煩的鬼差,沒有一個注意到她,這才對著鏡中開口:“喂,那花雀兒,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孽鏡有什么好看?兄弟有話問你?!?/br> 男人這才從鏡中幻象收回好奇的目光,不屑瞥她一眼:“我跟你這畫皮鬼沒什么話好說?!?/br> “況且......”男人拉長了聲調,狹長的雙眼微微上挑,嘴角牽起半個笑容,“你也快死了——魂飛魄散?!?/br> “你在說什么蠢話?!”風猶眉頭皺起,卻不認為他說的是假話。這里可是孽鏡臺,做過的一切惡事都會在鏡中顯現,而她可沒在孽鏡中看到這句。 自己與對方心中的惡念在鏡面交融,信息太多太駁雜。那些她根本沒當回事的惡意也都化作幻象層層疊疊向她壓來,短時間內她根本不可能找到想要的,但—— “你叫什么名字?”風猶目光死死盯在某處,沉聲問道。 男人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了然輕笑:“貧道,陵光?!?/br> “陵光,陵光......”風猶頭腦正在飛速運轉,“我絕對聽過這個名字,就在最近。他不是雷部正神,那三十六個賭鬼我閉著眼睛都能想起來。但那么變態的五雷法,不可能跟雷部沒關系?!?/br> 泰山之外雷聲不絕,即使隔著厚厚的鬼門關,風猶還是能聽得一清二楚,正常來說不應該...... “草,原來是你!”風猶猛然想起了他的來歷。因他太過低調,常年閉關不出,風猶自打成形以來也只聽過幾次他的名字,當然是一面都沒見過,更怪不得孽鏡都沒能照出多少他的經歷。 朱雀遺腹,金烏孵化,得日光而育,天生仙體自然無罪無孽,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之徒五雷法自然得心應手。 偏偏是這個天之驕子,焚了蟠桃園,轟了南天門,掀了凌霄寶殿,攪得三十三天不得安寧。 領法旨,著七月十五中元以五雷轟頂之刑,至形神俱滅。 還不等風猶做出反應,三十三天之上天罰降下,穿透天庭人間地府三界,正中她的天靈蓋。 雷霆一道接著一道,將她的皮囊、魂魄,連帶孽鏡中的萬千幻象一起,轟成碎屑齏粉。 這一次她罵人的念頭都來不及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