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不做的時候，行云會抱著錦坐在亭子里讀書。

    亭子建在后院，臨著一泉潺潺的水，從山上流過來，在亭前的凹陷處匯聚成不大不小一潭，盛著幾條靈巧的游魚，再隨著魚尾的擺動流走，東南而去。

    亭后種著一大片松與竹，把這個隨意砌成的亭子襯得頗為風雅。此時已是初雪，松竹依然茂茂，落了許多碎影到亭頂、地面、雪上。

    自然，也落到了錦與行云的身上。

    錦畏寒，于是今日行云便多披了一層斗篷出來。他把錦抱到兩腿間，用身體裹住他，再用毛茸茸的斗篷把二人一同圈起來。

    錦的雙腳總是捂不暖和，他便疑心哪里漏了風，左顧右盼地到處找。

    行云皺了皺眉，按住他不許亂動，然后伸出手，把斗篷的邊邊角角都掖得嚴嚴實實，這才低下頭問：“滿意了？”

    錦靠著他的頸窩，半張臉埋在白色的絨毛里點頭。

    眼看著錦安靜下來，行云便繼續讀他的書。

    以往行云讀書，錦都會跟著看。行云的藏書千奇百怪，從竹簡到紙張，從正史到志怪話本應有盡有，有些孤本恐怕連天庭的藏書閣都不一定尋得見，行云卻看到一半便隨手亂扔，叫錦心疼得厲害。

    錦原本讀的書就多，自然也讀得快，以往還得在一旁偷偷等行云翻頁。只是今日格外不同，行云竟是揀了一本介紹兵器兵法的書來看。他一個文仙，雖對此不大擅長，偏生這書寫得高深卻不晦澀，叫人忍不住跟著作者的思路推演起來。錦在運兵方面比不上行云，看書的速度一時之間便落了下乘。

    當行云又要翻頁時，錦膽子突然大了起來，在斗篷下面敲了敲他的手臂。

    行云把視線從書頁上挪到了錦的眼睛上，意思很明顯：做什么？

    錦被他一看，這才覺出幾分羞赧，仍是道：“能否翻得慢一點？”

    行云多瞧了他幾眼，見他沒反應，便不再理會，伸手去翻書。

    錦慌忙抓住他的手，動作之大，把嚴實的斗篷扯開一個口子來，細雪一下子便灌進來。

    行云神色不悅地把斗篷裹緊，然后說他：“聽話?！?/br>
    錦急了，湊到行云的耳朵邊上，耳朵和鼻尖都紅通通的，躊躇了好一會，才小聲道：“哥哥?！?/br>
    “哥哥等等我吧?！?/br>
    行云挑了挑眉，仗著此時錦縮回了斗篷里，看不見他的臉，嘴角微微揚起，語氣卻還是那般波瀾不驚。

    “便依你?！?/br>
    大多數時候，他們是沒有這樣的溫情的。

    行云越發像個不講道理的君王。他開始把錦關在自己身邊，不許離開自己的視線半步。

    錦聽到這個命令時，連眼睫也不曾抬一下，溫順且恭敬地行了禮，表示自己知道了。

    行云因此變得更加焦躁。

    不是這樣的。他想。

    小書生應該是溫暖、和煦、明亮的，會在人間十五的夜晚牽著他溜到地上，去看一輪不太耀眼的月亮。

    現在的錦也會挑起眉，露出一個笑。兩人一同失眠的夜晚，他也會陪著行云一直聊到天光亮起。但這是不一樣的。

    錦在他的身旁，漸漸地黯淡下去，好像那個曾經的魂魄也一點一點破碎到空中，然后跌落去不知道什么地方。行云抓也抓不住，只好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企圖用視線來留住僅剩的那點光。

    在又一個靜謐的午后，錦躺在院子里午睡，冬日的陽光潑在干枯的花樹上，漏到錦的身上。

    就算是這種時候，錦的睡姿仍是端正的，頭平平地枕在軟榻上，雙手交疊在小腹上，其上覆蓋一床毛茸茸的小毯子。

    天光大盛，錦的眼睫、皮膚好像變得透明起來，任由光將其穿透。行云突然一陣心慌，他覺得錦就要被無法驅散無孔不入的日光帶走了，他像光，又歸于光，只留給自己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此時，行云根本顧不上自己粗重的呼吸是否驚擾了他的睡眠。他沖到錦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貼到了自己臉頰。

    錦被一陣疼痛驚醒，他睜開眼睛，發現行云死死握著他的手。待看到他轉醒，行云便露出一種稱得上茫然的神色來。

    ——當然，這是錦自己的猜測。事實上，行云連眼角的弧線都未變過一分，錦卻莫名被他的樣子觸動。

    于是錦便出聲問：“怎么了？”

    行云難得糾結起來，猶豫了一陣子，方才道：“你是不是不開心？”

    “神君想做什么？”

    行云問：“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樣，高興地和我說話？”

    錦微微一愣，并不馬上答他。他從榻上坐了起來，低頭看著蹲在前面的行云。光從他的身后掠過，行云抬頭，只覺得錦的臉也隱在了光的背后，叫人看不分明。

    錦笑了。應該是和往常一樣的，溫溫和和的笑，他總是那樣笑。

    “神君，你要的實在太多了?！彼χl出了一聲輕嘆，“你沒有去過人間，不知道在我們那邊，這種東西是要拿真心來換的?！?/br>
    日子仍是一天天地過，行云不讓錦離開半步，他便乖乖地待在行云身旁，扯一張軟榻來，窩在上面讀書、發呆，或是交歡。

    在錦快要習慣這一切的時候，隨春山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時錦正被行云壓在門上親吻，從耳根到鎖骨，印滿了凌亂的紅痕。山腳的陣法被人強行闖入，行云卻好似沒有察覺，依舊一點點地用嘴唇蹭著錦好看的下巴。

    錦推了他兩把，他才極不情愿地咬了一口脆弱的喉結，把人放開。更荒唐的是，他甚至想帶著錦一起下山，去會會那個不要命的妖魔鬼怪。

    “我就在這里?！卞\無奈地安撫他，“哪也不去?！?/br>
    行云終于想到，錦現下被他拘了全部的仙法，和凡人無異，倘若對方想拿他來做文章，錦是全然沒有自保之力的。

    雖然他有自信不會讓錦落到這個地步，但終歸是有所顧忌。

    “等我?！?/br>
    于是行云拋下兩個字，消失在了門外。

    許久不曾獨自呆在房間里，錦一下子還有點不習慣。他睜著眼睛四處顧盼，連桌上的山水畫都看盡了，他才終于確認，行云的的確確是不在了。

    錦反應過來，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有點可笑，搖搖頭打算去院子里逛逛。

    還沒來得及邁出步子，門卻被敲響了。

    叩、叩、叩，三下平緩的敲擊聲，是行云絕不會做的事。

    錦一瞬間渾身繃緊，他隨手抓起了書房里裝飾用的劍，死死盯著那扇門。

    “失禮了?！遍T外傳來少女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

    而門推開，走進來一張錦更加熟悉的臉。

    麗風站在錦刺出來的，未開刃的劍鋒面前，癡癡地笑了。

    她說：“別怕，我來救你了?！?/br>